车厢木板轻微的碰撞声传进她耳朵里,简直比催眠曲都有效。
荀彧正看着窗外退的里坊景色,刚转头,就看见她快垂到胸口的脑袋,心里顿时一惊,定睛再看,才发现是秦楚在瞌睡。
她是真的没有休息好,眼圈下一片乌青,脸色泛白,隔着脂粉都看得出来。
此前无论是上朝还是接待客人,秦楚都是拒绝施脂抹粉的过度的修饰会突出她与男性官员的差异,让她接近世俗意义上相夫教子的女性,从而引起他人额外的想法,对她而言与束缚无二。
只是今日脸色实在难看,不宜以此状态参与政治交锋,迫不得已才请女仆帮忙涂了些胭脂。
可是真正有心的人,就算戴着面具也能从举止言语看清她累不累,更何况隔着一层浅薄的脂粉呢?
秦楚来雒阳已病倒了两次,以这样连轴转的趋势,似乎非得再病第三次不可。
荀彧默了默,垂着眼看她鸦黑的睫毛,额前细碎的薄发,有些难过地心想,怎么会这么辛苦呢?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僭越地伸了手,轻轻将肩靠过去,又屈指小心翼翼地抬着她的下巴,才让她头转了方向,枕在了自己的左肩。
她皮肤的触感还留在手上,有些干燥,但相当柔软。
荀彧这辈子的心跳恐怕都没这么响过。
他侧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秦楚,还是一张少女面庞,一恍神,记忆便跨越了五年一千八百天,想起中平元年。那时候秦楚还毫无战场经验,头一次出征时连新兵都压不过去,只能每天拎抢与他们对打。
那时候她乘在马背上,笑起来还露出小虎牙,绿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可脊背又挺得笔直,比猫可爱比剑锋利,好多新兵都要偷偷回头看一眼她。
可是,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荀彧低头,轻轻扶了扶她有些歪斜的发簪三支银簪都是额外改造过的,抽出后便可做暗器使用,削铁如泥,正适合不能佩剑的宴席。
等她醒来又做回那个舞阳亭主,便该如原计划般看紧四周,要是发现董卓有何异常举动,就抽出三钗,动手与人争夺时机。
算来安闲的时间也不过这几刻。
荀彧觉得自己可笑,当年朝夕相处未有知觉,如今如今成了君臣,暮然回首,才发现自己早动了心念。
他痴心妄想,情难自抑。
今日又是大好晴天,荀彧垂下眼帘,听见哒哒马蹄隔着车厢传来,轻微的夏风从车帘缝隙里滑入周遭,似乎这就是一切的声音了。
他在雒阳和煦的暖风里,终于将克制二字抛开,将一个一触即离的吻,轻轻落在了少女额上。
第79章
秦楚醒得很准时, 马车一降速,她就极有意识地睁开了眼。
司空府前有其他贵族的车马候着,秦楚犹豫片刻, 还是留在座位上没下去, 抬手想摸盘起的垂髻, 确认仪容是否得体。
发髻华袍,真是累赘。她心想。
董卓既然设了大宴,作秀自然是免不了的, 朝堂此时被士族把控,她当然也要按着士人的规矩来。
荀彧先一步轻轻按住她, 另一只手灵巧地将她发髻上的银簪抽出, 又四平八稳地盘紧了些, 这才道:
可以了,主公。
简直比秦妙做得都好。
她刚刚睡醒,大概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摸了摸簪头,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对着荀彧点了点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多谢文若,我们走吧。
下了马车,秦楚与他并肩上前, 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才发现司空府早已被董卓的士兵层层包围。
董卓从西北带来的三千精兵,现在起码有一千聚在府上,就连围墙下都有持戟站立的凉州将士, 目光炯炯、面色肃然, 很能震慑一些寒族出身的胆小文官。
比如身后那个。
那是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瘦巴巴的身体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紫灰色深衣,生了一张愁容满面的脸,眼袋都快垂到了颧骨,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忐忑得不行。
秦楚眯了眯眼,从余光里看见他腰间的印绶铜印黄绶,意味着官秩在二百与六百石之间,是个小官。
此人在西凉兵的注视下,哆哆嗦嗦地从袖袋里取出请柬递过去,又哆哆嗦嗦地接回来,白着一张脸向庭院里走。
周遭人多眼杂,不便口头讨论,秦楚于是向荀彧身边靠了靠,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摊开手心。
她的食指修得圆润,在荀彧干燥温暖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
谁?
太、祝、丞,陈行(xing)石。隔着宽袍大袖,荀彧也慢慢地在秦楚手心上写。
秦楚对触觉的感知不太敏锐,只能记住笔画,再在脑中把它复现出来,因此反应慢了半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太祝丞是东汉掌管祭祀的副官。这几年又是大旱又是大涝,除此以外还有蝗灾疫病,各地起义不断,处处是天灾人祸,也难怪这太祝丞满脸要猝死的苦相了,这日子换谁都顶不住啊。
另外则是姓名。王莽改制后,汉代惯以单名为尊,虽也有特立独行点取二字名的王公贵族,但大部分都还习惯单名。陈行石穿得寒碜、长得也愁眉苦目,官职也很低微,想来是命不好才取双字名的那一挂了。
她心下把此人捋了个八九不离十,现实里才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秦楚眼一眨,忽然低声道:他在看我。
荀彧低头对她微笑了一下,意思很清楚:主公与众不同,受到关注是难免的。
秦楚:
话倒也没错,只是她习武的直觉还刻在身上,总觉得那个陈行石,看她的眼神带了其他东西。
然而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司空府上请的不止一个小小太祝丞,秦楚向前再走了两步,又看到了熟人,便很快将陈行石抛在了脑后。
是袁绍和曹操。
曹操几乎是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秦楚走上跟前。典军校尉行了一礼:亭主。
秦楚回礼:曹校尉、袁校尉。
袁绍这才对着她和荀彧打了招呼。
他今天虽也穿了正式的夏黄广袖深衣,但脸色很差,想来是发觉自己谈判时棋差一着,给董卓行了方便,到现在还心有不忿。
相比之下,曹操的心态就还不错,还冲着秦楚笑了一笑:董太师府上戒备真是森严,对吧?
周围几百米虽然没人,但也难保没有董卓眼线,曹操就算想骂,也不敢真的开腔,只好和秦楚借着寒暄阴阳怪气两句。
秦楚凉凉应和:不愧是太师,并世无两。
袁绍瞥了眼她,大概是感受到她的讥讽,面色微霁。他顾虑虽多,可毕竟没遭过什么挫折,被董卓摆了一道后心里不快,自然乐得听别人骂姓董的。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又闭上了嘴。秦楚顺着望过去,原来是颤巍巍走过来的陈行石。
袁绍也信鬼神,但在某些方面也和他那蠢弟弟差不太多,比如都自诩清贵,对太常寺那批求神拜鬼的货色颇看不上眼。
一见陈行石来,他的头立刻又微微昂起来了,对着秦楚荀彧打了声招呼,只借口说有事,就毫不留念地走向了宴客厅,留着曹操一个人与她面面相觑。
袁绍虽然态度傲慢了些,礼数却是名门教导下,一点不差的,秦楚因此也不太生气,对着曹操笑道:快到时间了,曹校尉,请吧。
曹操于是走在她另一侧,快到宴客厅时,忽然问:亭主与陈太祝有旧吗?
没有,秦楚答道,或许是有求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