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异人,为什么总像在为我而担忧呢?
我知道你的心志,也知道舞阳亭主有登至极高的抱负,我愿意为你筹谋一切,这是荀彧自己的想法,与他人无关啊。
这对于荀彧来说,已经是极罕见的坦诚了。
有的人生来就是君子,习惯万事万物深藏于心,无时无刻不动声色,就算是一点点剖白的真心话,也要走得极深才能探听出来。
秦楚眼睫一颤,缓缓抬起眼,恰好看见荀彧眉目低垂,露出一个不太体面的笑,好像有些涩然。
人、事、物都在变化,因此谋士是不会提早规划自己后来去向的。他说。
但是异人,我相信你,这是从驭马出城,带着士兵寻到你时就可以确定的你一日走在修齐治平的道路上,荀彧就一日不会动摇。
他的这番话近乎剖心,真挚到让秦楚不敢轻易作答。
她活了十九岁,此生最擅长的是扬鞭策马、驰骋沙场,再次则是行兵布阵、运筹决策。
最低微的时候,她要靠车轮战耗空精力,才能镇压住手下新兵;最困苦的时候,她吃着风沙,在非议中组建出一支破釜沉舟的娘子军。
她不怕死、不要命,顶着一张毫无用处的美丽面庞,却为此吃了比寻常男子多无数倍的苦,亦步亦趋才登到了这个位置,被这么多人恭敬地称为主公亭主。
可是,她该怎么面对一个同样与现实背道而驰的理想主义者呢?
她要怎么告诉荀彧,你的修齐治平,并非我心所向呢?
我们的道路虽然短暂地交汇重叠过,可最后还是要分道扬镳。
因为你要为汉天下开太平,可我要想亲手打破女子隐身的历史惯性,非得将一个腐朽的王朝推翻啊。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愿意说信我吗?
我知道文若是笃挚君子,也没有不相信你。她最后说,可是伏楚的道路会坎坷周折,遍布荆棘,我会走自己修齐治平之道,希望你不要害怕。
荀彧听到她说不要害怕时眼皮轻颤,唇角弯了一弯,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难得僭越,向前微微倾身,伸出了手,如少年时代很多次那样轻轻摸了摸秦楚的头,一眨眼好像又回到那几年的万事太平,雒阳仍然风平浪静,荀彧也没有过多少挣扎考量。
主公是梧桐,会吸引来良禽,他又换回了敬称,低眉看着秦楚,徐徐道,无论梧桐在风雨里还是雷电中,有心的禽鸟都会栖居在树枝上,不移如磐。
他袖缘手腕处的香气很快散逸开来,秦楚再一次在荀彧周身微苦的气味里捕捉到了甜气。
她心陡然一跳,不自觉抬手,虚虚握住了荀彧的手腕荀文若身量颀长,并不瘦弱,手腕还散发着稳定的暖意,把她冰凉的手指带得微温起来。
她觉得心里一瞬间像有什么划过。
好吧,我问过你很多回了。秦楚笑着放下手,对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模样又与多年前逾墙偷逃的阿楚重叠了起来,既然文若这么回答,那我也不再担忧了。
雒阳五月本不是雨季,只是近两年来天灾不断,去岁豫州一带大旱,今年又有洪涝的倾向,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三日,到第四天下午才堪堪放晴。
尽管豫州附近的农作物受了大雨影响,各处饥荒的征兆已渐渐升起,尚算安定的雒阳城却依然不乏莺歌燕舞,永和里步广里的贵族们兀自粉饰着太平。
这一天刚好是袁绍与董卓对峙收兵的日子。北边夏门的探子一封又一封地呈上了最新情报,等到未时三刻、下午两点整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份完整的前因后果。
西凉军退行十里,袁氏请封董卓嗯?太师?
她手一抖,信帛飘飘然落回几案上。秦楚拧起眉毛,对面郭嘉荀彧表情也变了变。
太师乃前朝最高之官职,地位在三公之上,我朝早已废除,袁本初
袁本初虎质羊皮,难成大事,郭嘉毫不犹豫地接上。他是寒门出身,眼光犀利,评价袁绍时才不在乎什么门阀地位,志大才疏,他从最开始就入了圈套。
秦楚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斜靠在凭几上,叼了半块绿豆糕,咬在嘴里含糊问:奉孝觉得这是圈套?
自然是圈套。郭嘉笑了,伸手一取,将另外半块糕点捻起来啃了一块,文若知道的吧。
显然在场的只有他还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范,荀彧看了眼坐没坐相的秦楚,无可奈何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对她示意道:有碎屑。
紧接着,他有条不紊地开始讲述:
董卓有一谋士李儒,为人阴沉有心机。主公曾说入京时被董卓找上门意欲结盟,大约就是此人的主意主公与董卓同样来自西凉,可袁家视董卓为麾下鹰犬,自会想方设法保住此人。
倘若结盟,董军无论做出什么,大约都是由主公承担后果。
我家毕竟不如袁家得势,何况父亲还习惯低调。秦楚冷笑了一声,还没进雒阳城就开始谋划,也难为他这凌云壮志了。
荀彧继续道:因此我想,此番董卓预备带兵进入城内,应也是他的手笔。
一方面,董卓进城前已将打算告知于天子,次日施行虽不合理,但也可想方法找补。
倘若无人阻拦,自然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再者,董卓手中除了自己的西凉精兵外,又收拢了大量何进旧部,兵马众多。
即使受到阻拦,对方又刚好寸步不让,胜算也极大,又能够震慑京中官员,亦是好事。
第三则是眼下的情况。倘若拦截的人是袁本初,以他对颜面的重视,应会不论方法而竭力阻止他进城。
这种情况,向他索取更多政治筹码才是上计,毕竟袁氏一派遍布朝堂,其地位举足轻重,通过他们来实现地位的名正言顺,比起强行入城更加有效。
真要细究起来,李儒也未必想了这么多,说不定此时的情况只是因为董卓忍不住了而导致的。
不过实在歪打正着,荀彧的说法句句在理,在兵力占据上风的情况下,董卓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似乎都是有利的。
那还真是稳赚不赔。她随口感叹了一句,丁建阳大概要失望了。
对袁绍失望。
丁原最开始就表现出了武官的刚直勇武,对董卓的跋扈骄横深恶痛绝,找上了同被何进召入京城的秦楚,有意与她结盟讨伐董卓。
此时董卓又行叛逆之举,袁绍征他上场,他即刻带着士兵前往,不想没打几把就开始谈判,实在是倒霉得很。
郭嘉反而微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对主公不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毕竟千军易买,一将难求,丁原麾下的吕布与张辽都是千载难逢的名将,她可不想拱手让人。
秦楚眨了眨眼,只装作没听懂:奉孝这是什么意思?
郭嘉摇摇羽扇,对她投以你不诚实的目光,但笑不语。
主公赏识张将军,也可向丁建阳讨要。荀彧对这两个没正形的主臣无奈了,他有点没脾气地看着秦楚,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比总角孩童的蒙师都春风化雨:
从事之职地位不高,丁建阳又迫切地想与主公交好结盟。这点要求,想必他不会拒绝。
唔。秦楚摸摸下巴,荀彧在军中诸事上算计得都很仔细,不过平日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倒是表现得相当端正。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看着董卓利诱吕布再暗害丁原呢这种直接索要的方法也是可以的吗?
反正秦楚自己下惯了黑手,从来没考虑过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