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宽长的银剑像是被焊在了他的手里,如此重量居然能纹丝不动,剑尖稳稳地对着袁绍眉心,一步一刻地逼近着他。
莫说是座位上双手直哆嗦的袁隗了,即便是表现尚算镇定的曹操,此时瞳孔都微微紧缩。
袁绍咬着牙,哪怕额边鼻尖已因紧张而沁出些许薄汗,也依然一动不动。
秦楚抬眼看他。
哪怕东汉的世家积势再盛、垄断了再多权利财富,她都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体系下生长出来的贵族子弟,是有些异于常人的气骨的。
眼看着董卓真的要一剑刺下,秦楚眼睫一颤,终于是动了手。
还以为会是什么场面呢没想到居然是救人。她心中对现状不大满意,手上动作却一点没慢下。
只见舞阳亭主眸光微闪,右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发髻上拔出三支发钗,两指微并,干脆利落地将簪尾的象牙外壳抽下扔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卓的剑柄与手腕,嘴角竟不易察觉地牵出一丝微笑。
随后便是利器破空的声音。精铁锻造的暗器以一种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冲向了董卓的手腕,他条件反射地抬剑去挡。
锵的一声清响,属于贵族女子的凤头点翠簪应声落地。
董卓却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刚想转手去拦,另外两只云纹金簪却已经先后飞来,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穿过了他的剑与五指,狠狠地扎向了手腕内侧的麻筋。
这下便是更重的金属坠地声。董太师手一麻,五指不自觉地松开,造价不菲的宝剑就这样直直砸到了地后手板上。
西凉军怕她还有后手,又未得到将领指示,剑尖一转指向了秦楚,却不敢贸然行动。
袁绍终于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微微放松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曹操在和他使眼色。
他倒是胆大包天,居然把佩剑藏在了外袍内侧带了进来,难怪要在门口拖一阵才进来,原来是怕人少时被看出带了剑器!
曹操不动声色地将剑递了过去,好在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秦楚身上,袁绍取剑的动作又极小心,因此除了被一两个心不在焉的文官看到以外,并没有出什么差漏。
秦楚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拂了拂干净的红袍,无事发生似的歪了歪头,语气平淡道:
不过是校尉的猜测罢了,太师莫急啊。
她这句话扔出来,也没再接其他的,只是低头和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着他偷偷眨眼,示意现状无恙,事态尽在掌控。
果然,眨眼工夫便见一西凉兵闯进来,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文士。
李儒跨进门内,平复了下呼吸,勉强算是恢复了从容,又快步走向董卓,众目睽睽下与他耳语了几句。
*事未可定,不可妄杀。他低声道,伏异人掌握南营精兵,袁本初亦有部曲众多,两人各有势力。主公,不可在此动手。
董卓默了一默,看了眼拎着剑径自往外走的袁绍,似乎是强忍着怒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回问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我观太傅袁次阳神态,似是畏惧主公威势。以袁绍之不敬威慑他,废立之事便水到渠成了。李儒想了想,又补了两句,袁绍无能,纵离去也不能成事,主公何必赶尽杀绝。逼急了世家,反而是坏事。
至于秦楚,优柔女子,不足为虑。
董卓唔了一声,大概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转头对着欲拦袁绍的士兵们挥了挥手,示意他咋咋地,别管了。
没想到袁绍平日将世家气派摆得人模狗样,私下也是个心野气盈的,都走到门口了还不赶紧走人,又转过头来,语气咄咄逼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强而有势者绝非你一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董太师,你小心玩火自焚哪!
袁隗:
袁隗本来就为这事头疼得很,好不容易装死到李儒过来,见董卓似乎不想追究,心盼着自己的好侄儿袁绍早点滚出司空府别再添乱,此时又被他临走前这句辛辣的讽刺砸了个头晕眼花,差点没晕过去。
董卓勃然色变,手背青筋暴起,差点没忍住将嘴欠的袁本初就地正法,被李儒狠狠按下,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才勉强站在了原地。
袁太傅,他没有再看袁绍,反而将目光投向了绿着脸的袁隗,一时没控制好表情,变成了狞笑,你家教出了个好侄子啊。
袁隗无话可说。
秦楚见董卓如此,就知道又是李儒劝阻了什么。李儒作为董卓唯一的谋士,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步步紧逼,才拦下他发难。
她现在还被剑指着,因此也没有火上浇油,只道:
太师有什么要紧事,留待七日后的朝会再说吧。
坐在位置上装鹌鹑的陈行石闻言悄悄抬头,看了眼她。
正常来说,朝会的确是七日后。然而董卓身为太师,跋扈专权,自然是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宴席开始时恢宏盛大,结束得却潦草敷衍。总而言之,利诱虽然没有,威逼的效果却已经实现了。除了中间袁绍和秦楚闹出来的那点动静,其余结果都还尽人意,董卓于是心烦地挥挥手,让诸官各回各家。
文官们成群结队地从宴客厅中走出来,三言两语地小声交谈着,间或泄出的话语无非也是强横擅权、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年纪大些的双腿都在打颤,神神叨叨地重复念着如何是好。
秦楚夹在人/流里,听着丁原和另外几个寒门出身的武官骂骂咧咧地抨击这世道,挺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走至正门,才发现袁府的马车已经不在原处了。
派来驾车的李谨对着她抱拳一礼,护着她和荀彧上了车,在门前的一片嘈杂中压低了声音,汇报道:
袁本初上马车北行五里后,忽然下车驾马向东,将朝廷符节挂于门上,朝北方去了。
大约是去了豫州或冀州。荀彧偏头和她解释,袁氏一族的根基在汝南,门生故吏遍布北方。他自知招惹了董卓,此番回去应会招拢豪杰。
那应该就是后来十八路诸侯结盟的开端了。秦楚眨了眨眼,暗暗将董卓的死期向前挪了挪,防止袁绍崛起过快,挡了她的路。
然而还没等她考量出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具体时间,便感觉马车速度缓了一缓。
荀彧掀起车帘,已经能远远看见秦楚的府邸了,只是侧方另停了一辆稍显陈旧的马车。他还未想起是哪家的马车,就听见李谨恭敬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主公,前方有人自称陈行石求见。
原来是那太祝丞。
第81章
陈行石么, 祭祀副官一个,寒门出身地位不高,举止有些畏缩, 还生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横竖叫人看不太上。
都已经进了步广里, 秦楚府邸近在咫尺,他却要这时候拦人请谈,蹊跷得很。
秦楚一皱眉, 转头看向荀彧:
先前在司空府未能细说,文若, 你对他还有其他了解吗?
荀彧似乎已对陈行石的来意有了猜测, 听到她的问题, 抿了抿唇,随即以一种古怪的呃、略带关怀的目光注视着她。
秦楚:?
她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陈行石师从中郎将蔡伯喈, 与其关系甚密。荀彧微笑看着她, 慢慢道。
哦, 蔡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