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于是叹了一声。
秦楚生得精致,眉眼极似阳安长公主,即便眼底有一层浅浅的青黑,身上还带着鞍马劳顿的风尘仆仆,看上去也并不太像背时的将军,顶多有点像落难的千金,仍然是洗把脸就能进宫面圣的俊俏。
可他了解秦楚,知道披荆斩棘走到现在,为的就是甩脱千金贵女之名她愿意摸爬滚打地成为前者,远胜过安于天命的后者。
他低眉垂眼,安静而沉默地看着秦楚,忽看见她抬起手背,不自觉地蹭了蹭脖颈。他目光一凝,那道温和得近乎于无的视线,便轻轻落在她颈上一道暗红的血痂之上。
那伤口实在骇人,将近一寸的长度,全部不偏不倚地落在要害边缘,但凡偏离一点,都可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而它的颜色还很新,一看便知是新伤。
荀彧呼吸微微一滞,食指关节无意识地蜷了起来,心里无端地发酸。和秦楚在城楼闲谈的时间太过珍贵,他不愿多开口,只想听她多说些话。可是她每一次开口,都将自己那些血泪说得轻描淡写,不谈苦痛,只谈眼下。
荀彧当然知道这是对的,可情感上总想多听她提一提自己他觉得自己属于君子的那部分精神还在极力抑制住自己的逾矩冲动,属于男子的那一半灵魂,却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颤动。
他心里泛酸,几乎软了一片。有那么一个瞬间,荀彧望向她的视线快要越出君臣的分寸,转化成某种不可为的逾越情意。
可是在他遮掩住这点越礼之前,秦楚就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莫名地看了眼他。
她的双眼仍然是清亮甚至带着锋芒的,眼神里专注的锐气几乎让人自惭形秽。荀彧像被这目光扎了一下,思绪陡然回笼,他最终只能将种种情绪尽数收敛,想要将话题转移回战事上,心中却仍有一点细微的幼芽生了出来。
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
疼不疼?
秦楚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颈上伤口,蹭着血痂的手滞了片刻,又慢慢地放下了。她慢慢道:已经结痂了,自然不疼。
只是她回答得虽算流利,心却并不平静。
荀彧刚才那一眼看得她心中微妙,方才的问题又带着点隐晦的暧昧,她就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秦楚心中微动,又想去看荀彧双眼,他却已垂下眼睑,又退回一道端方君子的藩篱之后,轻声道:
主公千金之躯,务必珍重自己。
她眼睫一眨,努力想从这话里捕捉出他的情绪,到底没能成功。
可战场毕竟是战场,三两句的闲谈已是奢侈至极。
就在她犹豫的第二秒,注意着城下动向的亲兵忽然打破了这可贵的安静,惊声道:
主公,城下袁军开始列阵了!
那点风花雪月在她心意盘旋片刻,很快因这句话烟消云散。
秦楚当即甩下擦枪的手帕,一把将长/枪提起,又转头对那亲兵吩咐道:去开城门!
诺!
那将士一抱拳,领命去了。
城下辛毗还在与将领打扮的男子交谈,余下那几个将领已开始列队。
她转而望向阳翟城中,这支由豫州军做先锋、长葛县兵与士族私兵为中军,金城军压阵的兵马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
秦楚抬起手,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迎风翻飞的赤红披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弯了弯杏眼,对荀彧扬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那两颗尖尖的虎牙又不自觉地随着她的笑显露出来,为她平添两分少年人的稚气。
她笑道:文若放心,这回一定好好珍重。
言罢便不再看他,只扶着墙沿,口中吹了个呼哨。照夜玉狮子问声而动,极有灵性地停在城楼之下,抬头望着她,跺了跺前蹄,仰头发出一声嘶鸣。
城下袁军旌旗蔽空,鼓声渐起,阳翟城门闻风而开,黑甲军士倾巢而出。
远处山道仍在鏖战,城门前,又有新战号角低低奏响。
秦楚握紧了手中银枪,乌黑的发丝在风里被吹得微乱,她目光澄澈,却带着惯有的倨傲,睥睨着神色紧绷的袁术将士,扫视片刻,头也不回地下了城。
荀彧的心跳开始复苏,终于想起,自己最钟情她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望着秦楚直如青竹的腰杆,展眉顺目,嘴角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轻声回道:
望主公旗开得胜,连战连捷。
第132章
一直到夜色昏沉, 敌我将士已看不清手中刀刃时,双方才鸣金收兵。
这一仗顺利得令人意外, 多赖袁术不自量力率兵上阵, 被吕布孙策等人杀得丢盔弃甲东奔西窜,逃也似的奔回郊野大营,吓得其余几队的士兵不敢妄动。
所谓兵熊熊一个, 将熊熊一窝, 显然袁术麾下这十万大军并不比豫州兵中用多少。且不提被当做战俘带回阳翟的纪灵,单说袁术自己,手下那支精锐就已被打得人仰马翻。袁军仓皇逃回营寨, 命虽保住了,士气却一跌再跌, 远比不过迎来援兵的金城军。
阳翟城因而度过了一个难得宁静的夜晚。
袁军营地里点起了零星的灯火,大约是高级军官在商讨计策。秦楚远远看了一眼,并不觉得袁术手下那些酒囊饭袋能议出什么计谋来,于是拢了拢外袍, 心情不错地走下了城楼。
她这一仗冲得远了点, 虽然身上多了点口子, 但也狠狠压住了袁军的士气, 不算亏。
倘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
军医张和袖着手站在下面, 一听声音, 掀起眼皮,凉凉地扫了眼她,垮着脸挤出一句:
能回去了吗?
秦楚默默地把披在身后的外袍穿好。
被军医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 她也不敢拿主公的乔, 只好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 试图通过眼神传递自己的真诚, 恳切道:
回去吧大医,我错了。
张和哼了一声,跟上她,就着月色往治所慢慢走。
主公哪有什么错。张医师不冷不热道,大敌当前,自是军事为先。主公愿意替手下人挡刀子,我们这些治病救人的也不好说什么。
秦楚:
她不自觉摸了摸右臂上紧绑着的细布,感觉布下的皮肉还在缓缓渗出血液,不由咦了一声。
张和立刻停下脚步,似乎有些紧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借着路旁石灯的光,细细看了两眼,表情更差了:伤口开裂了。
秦楚咳了一声,老实道:我不乱动了。
一会儿回我那儿去,我给你重新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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