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轻笑几声:“罢了,经这一闹,怕是没人敢出价了。我便吃些亏,权当砸在手里好了。接下来,我们开始拍卖其它的货物,必使客人满意……”话未说完,他忽地发出一声轻呼。
怎么了?又怎么了?众人都好奇起来,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抢上几步,却险些撞上前面的人。今日这拍卖一波三折,实在少见。
“方思明!你竟敢……”只听原随云压低了声音,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但等他停了停,再次开口时,又已恢复了平时的从容悠然:“抱歉了诸位,在下临时有些急事,不能继续奉陪。接下来的拍卖,由我这位弟子丁枫负责。——丁枫,你过来。”
黑暗中脚步声响,一个年轻的声音答道:“是。”
原随云道:“在下这便告退。为表歉意,今日所有拍卖,原先议定的价格都统统往下削一成。岛上所备的女人与美酒,也请诸位客人肆意享用。”此话说完,便再不闻他声息。
方思明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但能感觉到身下垫着软褥,身上亦搭着条薄被,隔去了海岛上积聚多年的y寒shi冷。只是微微一动,浑身上下的伤处便立刻迸发出疼痛——是绷带摩擦伤口的疼。
“醒了?”身旁有人道。
方思明自然听出这是谁,却只轻叹一口气,不愿搭理。
原随云并不打算放过他,问道:“怎么不说话?”
方思明沉默一会儿,才道:“说什么?”
原随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你为何没有死?”
方思明道:“好。我为何没有死?”
原随云道:“你没有死,自然是我救了你。”
方思明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原随云毫不在乎,自顾自道:“迄今为止,我对你已有三次救命之恩。”
“三次?……哪三次?”
“第一次,明月山庄一战,我将你从楚留香、萧疏寒与那武林新秀联手之下救走;第二次,方才拍卖会上,我为你挡去万圣阁八枚剧毒暗器;第三次,你执那暗器直刺心口,是我将你带到此处,为你解毒续命。”
方思明一时哑然,只觉身边这人当真厚颜无耻。若非是他,自己现今又如何会落到这般为人肆意买卖的落魄田地?
原随云见他不答,又问:“你想死?”
方思明摇了摇头:“不想。”
“既然不想,那为何下手之时如此狠绝?”原随云道,“若非你失了内力缺乏力道,那枚透骨钉必能将你心口扎个对穿。若是那样,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了。”
方思明道:“何必明知故问?我怎么想从来都不重要。义父要我去死,我便去死。”
“说谎。”原随云笑了一声,“你义父什么意思,你从一开始便猜得到。我把你带到这岛上十余日,从未仔细防备,机会很多。你若真的事事依循你义父,早在那时便会动手,也省得日日受些零碎折磨。……然而,你依旧等到了今天。”
方思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我依旧等到了今天。……等着义父……亲自动手。”
这下轮到原随云不说话了。
方思明道:“你很开心,是吗?”
原随云反问:“我该开心吗?”
方思明道:“你费这么多心思,无非要向我证明,我不过是枚可随时抛弃的棋子,我的满腔痴心全然错付于人。如今你成功了,不该开心吗?”
原随云没有说话。他也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开心的,但结果好像并非如此。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有股气郁于胸中,压迫得脏腑隐隐作痛,许久不得纾解。而后,那股气在胸口左冲右突,终于撞了出来。
“……方思明,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货。”
方思明像是被扎了一刀似的狠狠吸了口气。
原随云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吃惊,一时间思绪纷乱。隔了良久,才听床上那人问道:“说完了么?”
原随云道:“怎么?”
方思明声音陡然转厉:“你若不打算现在杀我,那便滚开。”
原随云竟然站起身子,像是真的打算离开。可他还未迈出一步,忽听有什么液体滴落在枕席之上,发出一声轻响。
“……方思明?”
并未有人回应。原随云心下一动,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摸——不想摸到那人脸上,沾得一手shi凉。
“你……”方思明再次开口,已掩不住哽咽之音,“你滚开!”
然而若对方不放手,他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的。原随云感觉到握在手中的身体一阵接一阵地颤抖,夹杂着偶尔溢出的哽咽。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胸口似乎被什么拉扯着,有些酸痛,却又全然不像是什么心病痼疾。从小到大活了数十载,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新奇,还有些隐隐约约的害怕。
——他大约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感。
“方思明……”原随云重新凑近这情感的根源,伸出手去。一瞬间他是想过要取走对方性命的,但弯曲成爪的五指最终展开,化作了轻柔的抚触,一点点将那些泪水擦净。
“……别哭。”
注:文中关于蝙蝠岛的设定,以及两个新人物东三娘、丁枫,都来自古龙《蝙蝠传奇》原著。游戏不足原著凑,向大师致敬。
第四章
(原总:我才刚刚开窍,心上人就快死了!怎么办怎么办!在线等,急————!!!)
原随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砸在手里的货物,就发现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自从拍卖之后,方思明就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他伤得很重。
明月山庄一役,他一人独战两大高手。另还有一名武林新秀,功夫虽算不得上佳,但方思明是不忍对他下杀手的。
高手过招,毫厘之差便能夺人性命。那人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原随云将人抢回来时他已内困外伤,虚弱之极。之后又未曾得到认真治疗,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再加上扎在心口的一枚透骨钉,又准又狠,虽然很快解了毒,却重重伤了元气。
若是寻常人连续遭到这样的重创,自然该早早没了性命。但方思明……原随云总觉得,即便是这样严重的伤,也不该打倒他的。
毕竟地牢里那样y冷可怕的环境,被折磨了十余日,到最后那人还能毫不示弱地与他斗嘴。但现在换了最灵验的伤药,最细心的医者,他却像是倒伏在冬季林中的枯木,低落而萎靡,一丁点儿青年人该有的生命与活力都看不到了。
除了还能勉强进食,原随云都几乎要怀疑那已经是个死人。
原随云有时候会想,方思明情绪崩溃哀鸣痛哭的那一日,从他眼中流出来的不仅仅是泪水,大约还有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力气。
如果原随云还是过去那个自己,太原无争山庄少庄主,极乐宗的宗主,或隐于暗中的蝙蝠公子,那方思明是死是活不会令他皱一丝眉毛。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变了。久如深潭古井般平静的心,忽然就投入一颗石子,乱做了层层涟漪。
只要闲暇无事,他就老想往方思明身边跑。不往他身边跑的时候,思绪也总是转到那人身上。
想着他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好一点?
今日吃下了多少东西?
反应过来后,又马上唾弃自己:我有多少大事要做,整日想这些无聊之事做什么?
但更多的时候他终于没能管住自己,去了那人的房间。但在对方身边时,他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就只能坐着。
有时候两个人一个人躺在床上,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沉默就是一整天。
后来原随云便抱了琴过去,转轴拨弦,坐在床边絮絮地弹。方思明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其它反应,但原随云知道他在听。
一天晚上,方思明没能吃下任何一点东西,反而呕出了大口的血。
岛奴们手忙脚乱地将人安顿回床上,打扫干净血迹,这才低头退下。原随云站在一旁,忍不住说:“方思明,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方思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听而不闻,只是轻声答道:“嗯。”
原随云有些焦躁,伸手去探他脉搏。那截搭在床头的手腕比前几日又枯瘦了一些,已是不堪一握。
原随云又喊了一声:“方思明……”
方思明仍旧答:“嗯。”
原随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觉得心中那股郁结的气又翻涌起来了。他很少有这种面前的一切都脱离掌握的感觉,但他毫无办法。
过了一会儿,方思明忽然开了口:“……你琴弹得真好。我听过许多人弹琴,你的琴是最好的。”
原随云立刻问:“你现在想听吗?”
等了良久,对方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随云有些急促地站起身子,从旁边屋子里搬了琴过来。刚要按弦,却忽然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紧张。他深深吸了口气平稳住心境,才用平时那副悠然口吻问:“要听什么?”
方思明道:“……什么都好。”
原随云便拣了几支自己最熟的曲子,从高山流水弹到幽兰c,ao,从又从春莺啭弹到胡笳十八拍。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渐停了下来。躺在一旁的人呼吸平稳,已是睡着了。
原随云轻叹口气,将琴放在一旁,起身想捞条被子给他盖上,不料袖子却忽然被拽住了。
“义……义父……”
方思明应该是梦里被魇着了,身体挣扎扭动起来,努力去拉原随云。
“别……不要……义父……孩儿会听话的……不要……”
大约那梦境十分可怕,他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原随云险些被拉得扑倒,只能一只手勉强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试图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里往外拔。
“方思明……方思明!你冷静一点!方思——”
原随云忽然住了口。他闻到一丝细微的血腥气。他这样的瞎子,嗅觉向来很灵敏,能轻易地判断出这气味来自何处。
方思明。
方思明的十根手指上,全是血。
先前自然有好好地包扎过,但经过这样一番挣扎,绷带全都扯开了。
原随云再不敢动,只能小心翼翼顺着对方的动作,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方思明本来十分不安,被这样一抱,却忽然安静下来,甚至还乖巧地将脑袋往他颈窝里埋了埋。
原随云呆了好一会儿,压住纷乱的心绪,这才想起本该做些什么。他找到放在床边暗格里的药箱,拉过方思明的手,摸索着帮他重新包扎。
他做这件事情并不熟练。偶尔碰到伤口,怀中人痛哼一声,便半天不敢再动。
他从未这样软弱过。连自己都唾弃自己。
磕磕绊绊地终于包完,原随云轻舒口气,刚要站起,便觉得怀中的身体微微绷紧,像是又要来拽。他生怕刚刚缠好的绷带重又弄开,连忙拉住方思明手腕,同时小心地回到了刚才的姿势。
“好,我不动……”原随云叹了口气,“你好好睡吧。”
这半躺半卧的难受姿势,硬是保持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方思明发现自己在对方怀中醒来时,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
两人谁都没动,在黑暗中互相对望着——尽管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原随云先反应过来,用他向来悠然的语气打破了这阵尴尬:“……醒了?”
“嗯……”
“醒了便起来罢。”
方思明连忙直起身子。原随云从他身边挪开,忍不住悄悄揉搓着早已僵硬的臂膀。
方思明听见动静,忽然笑了,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你怎么跟义父一样,之前对我那样狠,现在却又对我这样好。”
原随云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却有些不是滋味:“……我和你义父是不一样的。”
方思明仍在笑,没搭他的话。
原随云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开始羡慕他了。”
方思明道:“你只不过是希望有个人能像我对待义父那样对待你。”
原随云道:“……或许吧。”
他本想再补充一句,倘若那个人不是你,便没有任何意义。但这样的话太像是表露心声,不是他该说的。便只得放在舌尖转了转,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方思明却不知他的想法,叹息道:“……可惜,毕竟不会总是有我这种蠢货的。”
原随云心中忽地一痛,像是有根针扎了一下:“别这么说。……你这样的人,本该是被好好珍惜的。”
方思明怔了怔,又一次笑了:“这些时日,多谢你的照顾,原随云。”
原随云微微一震:“……你认得出是我?”
方思明道:“这江湖虽然大,但琴弹得那么好的瞎子,我只知道你一个。”
这次原随云听到“瞎子”二字,一点没生气,反而自己也笑了:“……是啊。”
方思明想起什么,朝他晃了晃手上的锁链,问道:“这个……我还要一直戴着吗?”
挂在他腕上的早不是当初那副沉实厚重得仿佛要将人压垮似的铁枷。如今这一副轻巧玲珑,稍微一动便激起一串叮铃脆响,与其说是束具,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玩具。
原随云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你可还是我砸在手里的货物,记得吗?”
方思明便不再与他争,转了话题道:“我听说,为了款待前来销金的客人,你在这岛上珍藏了无数美酒佳酿,可是真的?”
原随云道:“自然是真的……想喝?”
方思明道:“可以吗?”
原随云硬邦邦道:“不可以。”怕他误会,又补充了一句,“等你好了再说。”
方思明放软了声音:“……就一点点,也不可以?”
原随云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接近撒娇的口吻说话,只觉得心底像是被小动物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只能强调:“……就一点点。”
方思明认真保证道:“就一点点。”
原随云便去给他拿酒。
岛上存储的酒大多是醇厚的烈酒。原随云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壶极淡的葡萄酒,是专门备给女客的。
方思明接过酒壶,对着壶嘴尝了一口,似乎不大满意。
原随云守在旁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对方肯定是瞪了自己一眼。
方思明将那壶酒慢慢喝下去,一面喝,一面吟诗。
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是李白的《将进酒》。
方思明低声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但愿长醉不复醒。”
当晚,他真的没有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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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原总在作死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回。)
方思明做梦了。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这是他亲手织造的梦境。
云梦门派的引梦术ji,ng妙无比,即便学到的只算是皮毛,却也足够让他将梦境造得ji,ng美绝伦、以假乱真。
——不,他宁愿梦里的那些才是真实的。
没有沾染满身的鲜血与命债,也没有被当做可随时抛弃的棋子。
有归家时举灯相待的亲人,有行路时共赴恩仇的好友。
一切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他愿意一辈子沉溺其中。
洛镇的阳光永远都是明亮的、跃动的。薄薄的金色洒落在屋顶的青瓦上,路中央的石板上,还有街边过往行人的脸上,映得一切都那么明媚与灿烂。
这真是个美丽的镇子。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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