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分钟都长得令人窒息。
开工第一天,我们被领进一个巨大的厂房。铁皮屋顶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几十条流水线整齐排列着,发出刺耳的机械声。
管工老陈把哨子挂在脖子上晃荡,给每个人发了一套工具——钳子、螺丝刀、塑料托盘,“丢了照价扣工资!”
我和宋影影被分到了不同的流水线上。我的工位是组装电路板上的第三个焊点,每天要完成两千个合格品。
示范的戴眼镜女人数到第五个零件时就甩手走,留下我对着传送带上源源不断涌来的半成品手忙脚乱。传送带不会停,哪怕我眨眼的功夫,半成品就已经堆成小山。
时间在这里变得异常粘稠。我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思绪却飘回千里之外的家乡。妈妈现在在做什么?她发现我离家出走了吗?会不会正抹着眼泪在村里四处打听?这些念头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直到老陈的哨声像刀片一样刮过耳膜:“手别停!停一个扣五毛!”
到下午三点,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污。
“小妹,你多大了?”旁边工位的大姐凑过来搭话,她嘴角有一颗显眼的黑痣,“看着还没我闺女大呢。”
我低着头含糊应答,生怕说错什么。她倒是不介意我的冷淡,自顾自地说起她老家在四川,来广州打工已经五年了。
午休铃声响起时,我的工位已经堆了三十多个不合格品。老陈走过来,用钳子敲了敲我的托盘:“今天工资扣三十。”
我没敢抬头,只盯着自己发抖的手指——它们已经不听使唤了,像不属于我的零件。
食堂里飘着劣质食用油的味道,排队时听见前面两个女工嘀咕:“三组那个学生妹又被老陈骂哭了吧?”
我一眼就看见队伍末尾的宋影影,她的刘海油腻地贴在额头上,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
我们端着铝制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白菜炖肥肉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好难熬。”我戳着碗里发黄的米饭,声音哑得自己都吃惊。
宋影影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割进我心里:“我刚才数到七百四十二个零件时,突然想不起我妈长什么样了。”她的眼泪砸进饭碗,混着浮油的白菜汤泛起一圈涟漪。
食堂嘈杂的人声中,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离开这里,我们还能去哪呢?”
午休结束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我们默默起身,把餐盘扔进泔水桶,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为我们敲响的丧钟。
走回厂房的路上,烈日把我们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紧贴在脚边,像两个甩不掉的幽灵。
每天清晨,我们都要在操场上列队,跟着破音的大喇叭唱厂歌。主管站在铁皮箱搭的台子上,像赶牲口一样挥着手臂。唱完歌,人群就像被驱散的羊群,各自走向固定的工位,开始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
第二周,有个河南来的大姐总爱拉着我的手,非要给我看她儿子的军校录取通知书:“丫头,给我当儿媳多好。”我低头假装专心拧螺丝,假装没看见她眼底的算计。
现在回想那段日子,记忆已经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色块。我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只记得每次回忆起来,胸口都会泛起一阵钝痛,就像被生锈的铁片慢慢刮过心脏。
那些机械运作的轰鸣声、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味、还有午休时宋影影疲惫的侧脸,都成了刻在骨头里的伤痕。
后来宋影影在城中村电线杆上撕下一张皱巴巴的招聘启事,选定了这家24小时便利店。她说,“至少不用闻机油味了。”
离开工厂那天,我们像越狱的囚徒,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
我们用攒下的工钱,在城中村租了间背阴的一室一厅。三十平米的房间,墙壁泛着潮湿的霉斑,厕所小得转身都困难。但我们却像捡到宝似的,当天就签了合同。终于不用再闻宿舍里挥之不去的脚臭味,不用在半夜被上下铺的吱呀声惊醒。
看房时,中介指着对面那栋说:“朝南的阳光房月租贵三百。”我望着那一缕斜斜照在对面阳台上的阳光,才明白,原来连阳光都是明码标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