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复仇。
她应该带着苦,带着痛,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不为人知地,孤零零死在那荒岛上。
若使当时身死,现下的苦和痛就不会这样翻倍涌来。
她只当做她的兄长和如父恩师尚还活着,宁可怀带着绝望和恨意死去,也好过现下。
好过如今。
她动摇了。
她终于动摇了。
她的目光转向那少年僧人,看着他那张和汤哲有几分相似的面庞。
她的剑已经快握不住了。
净台。云平的声音低哑,苦笑出声,净台!是我对不住你
那少年僧人的目光依旧带着慈悲和怜悯,像是在乞求云平,乞求云平宽恕他的父亲,宽恕他父亲的罪过。
他的手一刻都没有松,那锋利的剑刃已经割破他的手掌,染红那僧袍,那鲜血的红触目惊心,那红好似有温度一般能将人烫伤,烫在她心上,烫的她生疼,叫云平想起那天马车里安静不动的汤哲。
也叫云平想起那天那少年失去的右臂。
他与云平静静对视着,随后扬着头颅,目光坚定地,屈膝对着云平跪了下去。
云平没有办法再说什么,她看着薛少尘那空荡荡的右边袖摆,好似一只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声音已带着嘶哑,双手颤抖,只能喃喃道:起来,净台,我求你,净台,我求你
你饶了我吧!她好似魔怔一般看着薛少尘那张脸,又或许是透过这张脸去看另一个人。
那少年僧人没有说话,只是赤手握着剑刃,一寸一寸将它从薛灜身体里抽出,他的额上满是汗珠,可面上满是平静和慈悲的笑容,那手掌被利刃割破而流出来的血一点点沿着剑身滑落,滑落到少年僧人纤细的腕骨上,滑落到他腕上的那串红玉佛珠上,最后顺着佛珠上的穗子落进地里,同薛灜的鲜血融在一起,谁也分不清了。
北风肆虐,严寒刺骨,那森冷浸透了云平的身体,将仅剩的一丝热意从她骨子里彻底剥离了。
云平失去了理智一般,松开了手,任由那剑叮当一声落在混着冰与血的石板地上,她狂笑起来,笑得那样凄苦,笑得那样绝望,笑到最后,她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虽竭力不让那泪水流出,可还是不能控制住,失声痛哭。
她的手陷进地面上的积雪,指尖发红,头颅却高高扬起,对着天地苍穹哭喊。
老天爷!你饶了我吧!
她求老天爷饶过她去,老天爷就真的会饶过她吗?
她前半生的开头是幸福的,虽然不曾有如今的本事修为,也没有如今的财富权势,可她的生命是那样快乐和自在。
然后一夕之间,她的这一切全叫怀揣着恶意的人夺走了,她向命运哭诉,乞求,求上苍怜悯,分得一丝垂怜,她要复仇,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面目全非,不择手段。
于是她摇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从地狱里爬了出来,用精致华贵的皮囊包裹住肮脏腐臭的那颗心,用精巧华美的谎言粉饰着自己真实的目的,她卑鄙无耻,欺骗利用,她发誓要将自己的苦和痛百倍偿还,她发誓要叫自己的敌人付出代价。
可现在呢?
可现在呢!
薛少尘代他父亲乞求她的宽恕,那谁来宽恕她?
谁来宽恕她?
你要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
谁来放过我!
她这样吼叫着,踉跄站起身,在肆虐的风雪之中她的身形显得那样瘦弱单薄,那样摇摇欲坠。
她极力想要挣脱命运,看似已经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可实际上还是叫命运摆布,生死悲喜不由自己。
她失控了,立在风雪里,忽觉自己孑然一身,茫然四顾,天地之大,竟无她容身之所,她想找人哭诉,可这世间她还能向谁去哭?
思及此处,云平只觉得喉头一片腥甜,随即轻轻一咳,就呕出一口血来,她怔愣接住,只瞧见自己手心里那一抹刺眼的红,接着又不受控制地咳呕起来,那鲜血从她唇齿间流出,她下意识伸手掩住,可不论如何都止不住,从那指缝里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好痛啊,好痛。
她又踉跄跌坐在地,风雪之中,谁人都瞧不清她的动作。
她大口呕着血,似是要将那心肝脾肺都呕出来一般。
薛少尘跪行着靠近她,伸手想要去扶她,可手还尚未触及云平,竟叫云平冷冷挥开。
她控制不住力道,一下子挥去,竟将薛少尘手上那串红玉佛珠打散,那红玉珠子如天花一般散开,叮叮当当落在剑身上发出声响,随后又滚落下来陷进雪里。
雪中一点红,是那样刺眼夺目。
云平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那珠子,那是她当初送薛少尘前往清音寺时,湛淳大师为她答疑解惑之后,她留给湛淳的红玉手串。
现在兜兜转转,竟又落到了薛少尘手中。
云平怔怔看着那红玉珠良久,忽的伸手去抓住一颗拈在手中,那红玉打磨光滑,没有半点瑕疵,随便一颗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现下落在满是鲜血的手中,竟与那鲜血没有什么分别。
云平看着那珠子,不知想到什么,神情迷茫,似是透过那珠子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薛少尘跪在她身旁一语不发,只是静静看她。
她要报仇,她没有错。
他要护着父亲,他也没有错。
那究竟如何会变做这样?
独臂的少年僧人不禁回想起那一日在黑市谒帝楼里的惊鸿一瞥和一见如故,那样的意气风发和相谈甚欢怕是再不会有了。
他们已经做不成朋友,回不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