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听见他抱怨:这鬼地方怎么这么脏?
而后又扭头笑道:父亲的眼光真是一天比一天差了。
他这么说话,好像后边还站了个人。可陆遥太矮了,看不见背后的景象,他难过地揪起手指,缠绕着忍受奚落。
太阳太大,日光太烈,他无法清晰看见站在他面前的人的脸,无法看见他面上流露的鄙夷,甚至无法抬起脑袋,挺起胸脯介绍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也不再受他的控制,站在他面前高大强健的男人说: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哑巴?
陆遥摇头又点头,他支支吾吾,嗓子灼痛了似的无法吐露言语,只站着扭捏。
沉默带来的后果,是男人笑后的鄙夷:算了,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吧。
哦,这不是商量,陆遥低头难过,他有所预感,预感这天的到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男人太高了,驶他来的车挡住了整道土地,他好像很喜欢笑,嗤笑嘲笑来回运转,陆遥看见车上走下的司机朝他恭敬得鞠了一躬,而后走到他的面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话语声是他从未听闻的恭敬,小少爷。
陆遥复又抬起头,蝉鸣半夏,眼泪流下的理由只有日光刺眼,此后他换了名字换了生活,也换了人生。
此后陆遥做过的笑着清醒的梦里,总有这幅景象。
梦中的他扶着陆家司机的手,颤颤巍巍进了后座。可后座并不止他一个,这么宽敞的车厢,比他家还要大,他不敢移动,不懂呼吸,甚至不敢眨眼,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车厢里清凉的气息笼罩他晒伤的红皮肤,他从未坐过车,头晕脑胀是必然的结果。
于是他急切得喘气,因他颤动而蔓延的臭气逐渐散开,坐在副驾驶的男人诧异地望他一眼,捂住口鼻骂道:喂,你多久没洗澡了?
他回想,而后喏喏道:两个星期
话音刚落,一个什么东西摔了过来,陆遥正被砸到额头,鲜血从擦破的额角留下,他茫然得抬头,发现那是他的鞋子。
上车前特意脱下来了,他怕弄脏这片干净的车厢。鞋子很脏,陪他度过了许多日子,是他舍弃贫穷后最后能证明他过往的证据。
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了,连带着他的颜面,一齐粉碎了。
他有点难过,最多的却是庆幸。他看见了额头的血染红了眼眶,疼痛也随之蔓延开来,这不是梦。
这是现实。于是他又笑了。
车里除了司机男人还有另一个人,陆遥不敢抬头去看他,他刻意隐匿自己的呼吸,直到一只手朝他伸来。
很白的手,也很漂亮,筋脉隐在下面,若隐若现,陆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底默默比较了番。
脏兮兮的,指甲盖里塞满了泥块,暴晒下鱼干一样萎靡,土黄色的手心布满细小的伤口。
那只白嫩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两种颜色突兀重合,陆遥几近震惊得抬起头,看见那人也在看他。
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面容稚嫩,却已显得成熟了,他抿紧下唇,似乎比他还要紧张,陆遥听见他说:冷吗?
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间,陆遥以此推测他的年龄不比他大出多少,说话的语气里甚至还带了点颤音。
得不到回答,陆遥看见他从身后摸出一条毛毯,不清楚是什么材质,盖到陆遥身上的时候奇迹般令他感到安宁。
他终于不再颤抖,也松开了一直咬着的下唇,他的唇太薄,抿起来的时候只留下干涸的上唇,他有些害羞:谢谢你。
声音细不可闻,但陆遥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看见那人唇角微微勾起,眼底流露出与他母亲相似的关心。
他对比两人之间的相似点,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关心他,以及一样得悲惨。
陆遥后来才知道那天在车上与他一同坐在后座的并不是佣人,那人穿戴衣着皆数上等,有着最尊贵的地位最尊贵的身份,却干着最低廉的工作。
哪里有嫡子居于私生子下的道理呢?
陆遥后来躺在丝绒绸缎上,常常这样想,他刚吃完一餐,很饱,撑得他肚子难受,可是又不得不吃,他把自己的肚子塞的鼓鼓的,把自己比作一只仓鼠。他怕这场梦醒来后,美食和绸缎一块消失,于是在清醒时,他总将需求阶段性满足。
可他吃得太饱,肚子鼓得实在难受,实在睡不着只能发呆,发散自己的思想去思考,思考陆家繁杂的人际关系,思考自己往后的人生,想着想着又看见母亲在同他招手,那双手还是那样温暖。
温柔的代名词自她走后,变成了陆续意。
陆续意,他想,这个名字很好听,可是不吉利。其中的续字,续的是谁的意愿呢?
陆遥住进来后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生理上的父亲一只手翻阅字典,随意停在一页,道:就叫陆遥吧。
当日将他带回来的男人笑得灿烂,揽住他的胳膊,嬉笑道:诶,陆遥这个名字好啊,路遥知马力,小不点,咱爸给你取的名字还不赶紧谢谢?
男人与他一同生活在屋檐下,掐着他的胳膊令他谢恩。
陆遥被掐疼了,喏喏开口道:谢谢爸爸。
他说话声音很小,此刻却再没人计较他。他们的目光移到他的身后,自他身后走进来一个青年。
大抵是青年,即使他看上去仍未褪去少年的青涩感,陆遥感受到男人掐得他益发疼,他料想自己衣服下必然有一大片青。
陆遥也跟着回头,正对上那双冷淡的目光。目光的主人堪堪略过他,往前看去。
母亲最近身体不好,他说,我想带她去外面休息一段时间。
坐在上堂的中年男人却笑了:不行。
陆遥看见他名义上的二哥沉默了会,他垂在两侧的手却握成拳头。
某一瞬间,他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那么可怜无助。
陆遥看着他停立在大厅久久,离去时晚霞已经洒满大地,他一步步走出房门,等门关上后,那一直站在一旁看戏的男人笑道:有什么样的女人有什么的儿子。
陆遥看见他名义上的父亲轻笑一声,却不再说话。陆遥乘着这个空隙从房里跑出来。
陆家不大,胜在精巧,庭院里种了不少花,又花费重金建了个亭子。陆续意正在那座亭子里。
陆遥走路的动静刻意放慢了,他年龄本就小,加上这么多年营养不良,落在地上的脚步声竟和猫差不多少。他蹑手蹑脚向少年走去,眼看着走近亭子里,却听一道猫叫响起。
猫叫声不稀奇,陆遥从前在贫民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猫,猫多常见,哪儿都有,城里乡下哪怕是贫民窟,都有不少猫。白的绿的灰的橘的,他都见过。
他想着陆家看上去这么显赫的人家,怎么还有野猫,却见下一秒陆续意从凳子上蓦得站起身来。
动静太大,以至于那声猫叫只响了几声,就再没了动静。
少年面上清晰可见的欣喜,他弯下腰学着猫叫了几声后,却没有得到一丁半点的回应。
昙花一现的欢喜散去了,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淡漠,陆遥蹑手蹑脚上了亭子,轻轻坐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