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光线、湿度,建筑间隙露出的银色丝带外观的溜冰馆,在道路上飞奔的身穿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林立笔直的香樟树。
陆荷阳头皮发麻,他坐直身体,看向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质问傅珣。
这是去哪?
傅珣不答话,过了两秒,又说:把早饭吃了。
他撑着方向盘,视线看向左侧的后视镜:豆浆冷了不好喝。
陆荷阳紧贴着车门坐着不动,与他距离拉开很远,反方向拧着脸,似乎窗外有什么持续吸引注意力。
等灯的间隙,傅珣伸出右手,从两人座位中间的茶杯架上把豆浆举到陆荷阳眼下。
灯由红转绿,傅珣一脚油门开出去,却仍单手把着方向盘保持举杯的姿势,陆荷阳有不让驾驶员分心的自觉,只得接过来啜了一口。
你呢?
傅珣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将眉一扬:不用给我留。我吃过了。
谁要留给你。
孱弱的反驳融化在愈来愈低的尾音里,近乎变为一句嘟囔。傅珣又往副驾上瞥一眼,见对方举着杯子,将忿忿的眼神藏在杯沿后面,心情很好地勾起唇。
胃口一旦打开,饥饿的感觉变得鲜明,内里似乎有一台往里吸气的抽风机,胃囊出现凉飕飕的紧缩感,陆荷阳也顾不得矜持,再次捧起纸杯,喝一口热乎乎的豆浆,连带着鸡蛋饼也一并吃完。
直到汽车停下,陆荷阳辨认出,这是之前和陆秉文夫妇共住的老房。
如果把六年前在楼下看过的匆匆一眼刨去,他已经十年没有回来过这里。
一开始是身处异乡,后来是近乡情怯。
又或是不服输的较劲,毕竟傅珣用一句提他做什么便轻飘飘带过所有,他又何必再念念不忘,故地重游,凭吊缅怀。
我毕业以后就不住这了。傅珣替他拉开车门,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把它卖了。
说起来,这个房子本就归傅珣所有,按照当年的财产分割,陆荷阳只分走了足以留学的钱,其他都没有要。这些年傅珣也确实遇到过一些艰难的时刻,不是完全没动过售卖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
楼下的桑树还在,树干粗壮了一圈,枝叶拔得很高,甚至将三楼的窗台都一并掩映,在阳光和风的发酵下,散发出桑树独特的微香。花园里有老人家遛狗,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散步,也有匆匆路过的上班族和学生,不过早已全是生面孔。
陆荷阳跟着傅珣上楼,小区太老旧,住户似乎并不是很多,电梯无需等待,楼道内也很寂静。
傅珣从裤子口袋里叮呤咣啷地掏出一串钥匙,上面还坠着苏梅用毛线织出来的超人玩偶,当时不知她从哪里听说这个超人很风靡,猜想家里的两个男孩一定会喜欢,于是一人给编了一个。可惜他们并不买账,觉得很傻气,但苏梅给绑上了,也没有人去摘下来。
指尖反复摩挲,经年岁月,如今它变得脏兮兮,颜色也早已颓败泛黄。
陆荷阳喉头哽了哽,竭力保持着声线的平稳。
你带我回来做什么?
傅珣缓缓推开门,空气的流动带来在阳光里如金沙一般坠落的细小尘埃,旧日的一切重新展现在陆荷阳的眼前。胡桃木的鞋柜、餐桌和它正对着的老旧电视机,客厅的沙发上仍盖着苏梅亲手编织的白色沙发巾,再往里走是他的房间,卧房门上倒贴的福字,墙上的课程表和奖状,书柜里的教材和习题簿,笔筒里缺了一角的直尺,还有摆放整齐的圆规,所有的所有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原封不动。
他怀疑傅珣是一个造梦师,给予他一场盛大梦境。
昨天我找人来打扫过,应该不会太脏。傅珣站在卧室的门框里,观察着伫立不动的陆荷阳。
你没必要这样,傅珣。陆荷阳有些丧气,我是否恢复记忆,并不是你的责任。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避,却禁不住傅珣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紧逼。他一定要他想起来,而他却很难不在这种攻势下露出破绽。
傅珣无视他的抱怨,只是问:有记起什么吗?他的视线落到陆荷阳身侧的床上,舐了舐略微干燥的嘴唇。在那里,他们第一次呼吸交融、肌肤相亲;他们互相仇视,却获得过共同的欢愉。
陆荷阳闭紧干涩的双目,抑制住鼻腔里不知是花粉还是情绪带来的酥麻感,认命般地开口:一些片段。
什么片段?傅珣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将陆荷阳抵在床沿边。
就是生活片段。陆荷阳心虚地垂下眼睑,稀松平常,不太重要。
傅珣抬手扯下他的口罩:陆荷阳,你看着我。
你不记得,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陆荷阳蹙起眉。
不记
尾音被仓皇斩断,他被傅珣逼近一步,脚后跟磕在床底绊了一下,向后仰坐了下去。
陈年的床垫依旧称职地托住了他,傅珣伸手,指尖插入发线,掌心贴紧了他的下颌,拇指的指腹从耳垂抚弄到下巴,然后又上移至唇瓣,那里因鼻腔呼吸不畅,而变得干燥而艳红。他俯下身,凑近。
清晨须后水的薄荷味道,连同傅珣的气息,奇异地冲破了鼻腔里的滞涩,变成嗅觉可以捕捉到的气味,反射进大脑。
就在这里,你说傅珣短暂地停顿,像耐心地引导。
你可以让我舒服。
距离近得不像话,陆荷阳两手撑在床上,腰部的肌肉紧绷,他避无可避地感应到傅珣眼底的渴望,潜伏在五感下的欲望在缓慢苏醒,就连他自己也抑制不住地起反应。
可就在傅珣的嘴唇仅离他咫尺之遥的时候,他猛地推开了他。
第38章 你就是我的责任
陆荷阳扯回口罩,开始剧烈咳嗽。
旖旎的气氛被破坏殆尽,陆荷阳知道自己撕心裂肺的模样大抵也不太好看。他狠狠吞咽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开口:傅珣,你这样不会觉得恶心吗
他的神情看起来痛苦且失望,傅珣很少在陆荷阳过分冷淡的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仿佛他让他嫌恶透顶。失去记忆的陆荷阳坚守道德底线,若要逼他与他共沉沦,势必鱼死网破。
可傅珣不清楚的是,陆荷阳并非在与他战斗,而是在和自己战斗。他自我厌恶,因为他明知不该接近傅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
傅珣下眼睑微微上提,露出危险的神情,可就在他要说话的同时,陆荷阳再次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嗓子里毛绒绒的酥痒感挥之不去。
傅珣转身走了出去,陆荷阳在昏天黑地的咳嗽中迟迟没有等来关门的声音,片刻之后,傅珣重新出现在门边,递来一瓶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着细密模糊的水雾,唯独被傅珣手指覆盖的地方是清晰的,它们凝结在一起,成为他指腹上一团露水般的湿。
冰水能降低喉咙的敏感度,试试。
接过来的时候,瓶盖已经是拧开的状态,陆荷阳抿进一小口,狠狠闭了一下眼,水流像冰柱,直刺向胃,但嗓子里的那根令人讨厌的羽毛消失了。
好多了,谢谢。
傅珣将矿泉水拿过来,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拧紧。
我记得你以前只对蜂蜜过敏,好像没有这种毛病。
嘉佑市是一座植被茂盛的城市,常年有绿树,春秋天当季的花也多,他印象里,陆荷阳适应得很好。
出国以后才有的。
平静外表下,语气里骤起的波澜还是被傅珣精准捕捉。
国外的生活,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