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里传来了一把懒懒的低音炮,小郑留疑惑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随之感受到有真正冰冷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脚裸,钻进衣物里盘在了他小腿上。
小孩儿,你怎么回事?竟不比我暖多少。
那冰冷的东西从他脚上出发, 迅速地盘了一圈,最后从郑留的衣襟里顶出个扁扁的脑袋来, 黑豆眼睛眯成条缝这条赤蛇活灵活现地打了个哈欠,嘶着蛇信子吐人言:谢谢你啊小家伙,你功德不少, 替我挡住了天雷。
先前还冻得迷糊的郑留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嗷叫起来:蛇!
眼泪弹珠一样迸出来, 赤蛇扭着身躯滑到他肩头去,蛇信接到了小孩儿的泪珠。它似乎是咂吧了两把, 随即蛇尾钻进他衣里贴住肌理,开始在寒夜里自造灼温。
郑留忽然感到有暖流罩住了全身,仿佛世间风雪再也欺负不到他了。
回屋里去啊傻小孩。赤蛇又打了个懒懒的哈欠,我不是坏蛇,你歪打误撞地救了我,我报答你还差不多哩。知道我是谁么?本大爷可是有四百年修为的大好妖怪,注意了这里的大和好可以分开
赤蛇叽里呱啦,郑留奋力跑回了屋子,动作幅度大得蛇头被晃得直甩,于是它又操着那把顶好听的低音炮说:哎呀小孩儿别跑那么快,我的头要飞出去了!
等郑留躲回屋里,那赤蛇已经垂头耷脑地趴在他肩膀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惨样。他要将那赤蛇扒拉下来丢掉,那小小的蛇尾缠紧了他小小的手。
小孩儿,不能松开我哦,不然你就要冻死哩。你这大屋子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这么个鳞闪心善的大好妖怪了。
眼泪刷刷的郑留哆哆嗦嗦:等我姆妈回来,我就、我就
赤蛇的笑声在冷宫里回荡:好,等你家大人回来,你们一起处置我啊。
他们一起打着盹,困倦到互相依偎。
风雪一夜过去,乳母从此没有回来。
郑留脚踩着板凳眺望窗外,慢慢不哭了。
这冷宫是人间的尽头。
歪歪歪,小孩你叫什么啊?赤蛇大约也看出了他的窘境,提起精神来吵闹搞气氛。
冷宫里只剩他和这一条甩不掉的蛇,他这回也不怕了,木木地回答:郑留。
留?赤蛇坏声,石榴,硫磺,癞头瘤子,你是哪种啊?
小孩一屁股墩到板凳上,抱住膝盖簌簌掉着眼泪:没人留下来的留。
赤蛇卡了壳,从他右肩滑到左肩,最后游到他衣襟里,用脑袋顶顶郑留的下巴:诶别哭啊胡说八道,谁说没人留下来?本大爷就在这呢!
郑留揩眼睛:可你也不是人啊
眼泪还没有擦拭干净,眼前视线尚模糊,他便感到自己被个人抱了起来,傻了半晌。
喏,你看,本大爷能化成人形。
那低音炮含着笑意,郑留胡乱擦着眼睛想看清眼前,越擦越模糊。
他朝郑留吹了口气,小孩儿的泪水便止住了。
我留下来陪你嘛。这郑国冬天真冷,不过以后我可以不冬眠,冬天也陪你。
郑留抽噎着睁开红肿的眼睛,他被这蛇妖抱在肩膀上,一低头,便看见了笑盈盈的俊郎男人。
我待在深山老林里修炼了四百年,也该进凡尘好好历练一番了,就从你这三寸丁开始吧。蛇妖拍拍他后背,笑眼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邪气,还有,本大爷还没名字呢。妖怪们的大名得凡人来取,亲口呼唤才能定,你叫我一声,我应你一句,大爷我可就有着落了。
郑留看着他眉尾处还未藏干净的红鳞,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就你这呆瓜样,算啦,我自己想一个吧。唔,郑留、郑留蛇妖转动着眼珠子,顾盼生辉,长留就行了!来来来,快叫本大爷!
他怔了许久,才迟钝地喊了出来:长留。
蛇妖痛痛快快地应了:诶!!
时隔多年后,郑留才慢慢醒悟。
你以我名为己名。
我唤你,从此这只蛇妖属于我。
郑王在睡梦中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他和那只蛇妖待在冷宫里九年,彼时老郑王驾崩,前头四个郑公子铆足了劲夺位,举国动荡。
养在冷宫里杂草一般的五公子也逐渐进入了各方角逐的视线。他开始被拉拢,被接出冷宫,踏进金碧辉煌的王权中心,成了所有人争相拜求的天选之子。
少年郑留初登贵胄行列,阴谋气息扑面而来,如走钢丝地步步惊心。他稳住了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当年抛弃他的乳母,可惜遍寻不得。半个月后,宫人重修冷宫,在冷宫八百步之外的雪地里掘出了一具尸骨。
他赶到了现场。
姆妈卑贱的尸骨在雪下沉埋,他裹着名贵的狐裘站在雪上垂眼俯视。
回去后,赤蛇安慰他:别难过啦,姆妈一定轮回到了没有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
他嗯了一声,沉默了良久后,抬头和他说:长留,我要当王。
蛇妖张大嘴巴,第一个反应是皱眉,连锁反应是敲他脑袋再推倒他额头贴额头:你发烧了?!
少年直直望进蛇妖的眼眸里,一字一顿:我没糊涂,我要当王。长留,你是大好妖怪,你帮我。
不是你图啥啊?蛇妖急了,你瞧这眼下的郑国哪里成个样子,天灾人祸的,政法混乱各地揭竿的,你再瞧瞧自己,你有个锤子心腹筹码?
我眼下没有,但我知道有办法。少年撑起身体靠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指向自己:几个哥哥为什么拉拢我,我已经打听明白了。我是郑氏六百年不出的至阴血脉,我的血能开启王座下的祭坛,召来天下间的鬼军为我所用。
哈?!
所以他们都在拼命拉拢我,想让我成为棋子。少年的眉骨一寸寸隐进阴影里,既然我有此大用,为什么还需要依附他们?我可以自己操控鬼军,自己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王位,成为再无人敢践踏我以及我身边之人的王。
蛇妖怔怔看他半晌:你想给姆妈报仇吗?
我不想再看见如同姆妈那样的下场。郑留直直注视他,长留,你帮我吗?
蛇妖踟蹰了一会,最终只是抬起头去揉他的头发,浮夸地唉声叹气:小辣鸡啊。
他们开始博弈,但蛇妖不同意他召鬼军。他不能滥用妖力干涉凡间事,只是帮他一起聚财富,拉拢效忠的臣民,在前头四个公子的夺位战里坐收渔翁之利。
但再藏锋敛性,也终有和对手们兵戎相见的一天。
大军兵临城下,他镇定地下达守城的命令,而后回到王座下,命令人重开祭坛。他站上了祭坛的中心,丝毫不惧那些血迹斑斑的残破咒痕,短匕出鞘便要往手腕上割。
蛇妖飞上去握住他的手,一直以来玩世不恭的神情变了。
我带你走。你的人我也能一并带走。郑留,别开这个祭坛,别再争那把无谓的椅子。他低声求他,姆妈不会再回来,可是你还有自己的路,这条流血寒冷的道路不适合你你还有我不是么?我带你走,我们找个春暖花开的好地方落脚。
郑留挣不开他的手,僵持片刻后他问:长留,你的雷劫,过去了吗?
蛇妖神情剧变:你
十年了,应该过去了。郑留咬牙,你已经不需要我挡天雷了,我也已经长大,不需要你了。
你少扯些有的没的!跟我走!
郑留不让步:我绝不会走。就算召不出鬼军,死在这里也比苟活在角落里强千万倍!我前生像一条狗那样缩在冷宫里求活,我保不住自己护不住任何人,那样的暗无天日我已经受够了!
蛇妖额头青筋暴起,眼角边暴出了鳞片,眼神发狠。
郑留看出了他的打算,丝毫没有给他余地:好,你尽管强行带我走。但只要我活着,我就用尽一切方法自我了结。你要么自己走,要么留下来,我半步也不离开。
蛇妖的力气弱了,他趁此慢慢掰开他的手:长留,我是人间俗人,我有我的路,你是世外大好妖怪,你有你的道。我们只是凑巧在一个你需我求的岁月里走过一段,如今旧路已经走完,该各奔东西了。
蛇妖凝视了他许久,忽然猛力将他扯进怀里抱住,哑声道:我告诉你,本大爷如果走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找你了!
你走。郑留忍住发抖,外面海阔天空,你早该走了。
他听见了蛇妖不稳的喘息,像是啜泣。蛇妖松开了他,伸手入衣襟,过后发着抖把一枚赤色的鳞片给他。
行,老子不陪你玩了,你自己玩去吧。蛇妖转身便走,半步不回头。他还留了微弱的余地,叫这离别看起来体面些许:如果来年春天你还活着,老子再回来和你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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