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狐妖还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山中结界一个不少。
闹到累了,他疲惫地到山冈上画一个圈坐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天空降下一片翻阅而来的闪电,照亮他或者劈碎他。
温和的折腾不出效果,那便只能决绝奔逃。
跑一回被逮回去一回。
就像放生的鱼终将重新回到渔夫的手上,逃跑的羊羔最终将丧身在狼王的獠牙之间。
苍山含黛,大雁飞渡,白云旋舞,狐妖把他的头颅抵入自己的怀中抱着,仿佛宁愿叫他在怀里腐烂,也不叫他在凡间复生。
别离开我。
第66章
祭司来到周刻面前蹲下, 轻轻喊了一声哥。
周刻抬起手捂着眼睛,艰涩道:我如今不是了。
祭司笑了笑:于我而言,神魂都是同一具。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想也是。祭司盘腿坐下,不然也不会一世又一世跑来。真神奇, 他竟还能找到你。
什么意思?
狐妖能找到你, 不外乎是能感应到你的气息。你被偷走后, 神殿中人恨啊。祭司伸出手指在周刻面前的空地划阵,他们找不到你, 只好推算你和他的渊源。后来作为报复,他们列了一个阻隔的阵法,让他今后再也无法嗅到你的气息。来世人海茫茫, 他大海捞针,你自过红尘。
周刻手收紧。
我小的时候也恨这只狐妖哩。祭司笑叹,哪哪都算得刚刚好,多自私的一只妖啊。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 我问你恨否,哥说,怎能不恨。
恨他走投无路, 恨他囚人囚己。
还恨他叫人放不下。
当年周游百川,何尝不是拖着身后的狐妖遍走, 舒朗豁达都好,希冀他的目光能转移到偌大浩瀚天地,希冀他得遇世间任何美好。
那狐妖怎么能比他还像个小孩呢。
可你看, 两百年过去,我都已将仇恨放下了。祭司唏嘘, 狐妖还像千百年前一样。
周刻牙根咬紧,死死闭上了眼。拨开纷杂记忆, 这一世的六岁雪夜,白衣的大妖怪自野兽群里救下了他一家,带着他去了无果山。十一年里,他再不曾见到他,直到去年仲春下山,他才在树上踩他一脚现身。
这一世,来的刚刚好,来的那般小心翼翼。
哥,那你将如何?
*
钟声响了许久,青吾盯着黑夜里远处的储君寝宫发懵,怔怔半晌,感应到巨树环抱下的沉睡帝宫因为钟声而泛起一点涟漪
远处,衣衫不整的狼狈凡人撞开门,摸索着宫墙四顾,最后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刹那间,青吾几乎怀疑他隔着重重迷障看见了自己。
凡人开始逐光奔跑。
青吾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巨树上惹眼的闪烁星茫全部散开。他显然没有做好临别前再四目相对的准备,只想着趁着那凡人沉睡间再雾里看花一回。
他不知所措:怎么提前醒过来了?
潜离向浓重夜色里望去,目光穿梭层层楼阁,追及到一个披头散发撞门而出,踉跄而来的凡人。
夜深,帝宫被树妖的妖力包裹着,万人沉睡,灯火熄灭。唯一苏醒的、提前回魂而来的储君身体还没好全,迈着略带僵硬的步子摸黑奔跑,看不清前路和听不清耳畔风声,时不时磕撞到这里那里。
他向着帝宫里唯一有光的所在奔跑,他知道树妖在星茫光点里。
青吾,青吾。
那沙哑呼唤听得潜离一阵动容,他转头看向债主:青吾兄,那人叫你。
青吾呆了一会,随即抬手慌不择路地施法,令满树的星茫熄灭。
潜离:
青吾一屁股坐下,抠着树枝碎碎念:不见。小狐狸,你帮我一下,施个仙法让他继续睡。我原本就计划好的,待到明天日上三竿,我的雷劫也劈完了,这妖身化为尘土,妖力一散阖宫凡人一同苏醒,就当是一场漫长的梦即可。这厮突然醒来算怎么回事?不见不见,快让他回去睡觉。
潜离的尾巴随风摇曳,忍不住用一条尾巴捂住脸,感到心酸又无奈:真不见?没别的办法?
我这本体暴走成这样是何其丑陋可怖啊。青吾抠断了树枝,又笑又吸鼻子,遭劈的样子肯定也吓人,给老哥留点体面吧。
潜离喉头酸涩,抬起同尘扇指向黑夜里的大周储君:那么,我过去用仙术再让他昏睡么?
拜托了拜托了。青吾合掌,小狐狸,你快去快回,趁着还有点时间,我再瞧瞧你身上的变化。
潜离叹了气:那我去了。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九条尾巴也没收回去,以尾拨开瞬移时眼前因气流涌动的尘土沙叶。
他循着整座帝宫里唯一的心跳声而去,认为那就是凡人所在。
夜深,星光黯淡,潜离也没有试图去看清目标人物,自然也是感应不出来的。他只是瞬移赶到他面前,想伸手去拍他肩膀以术击晕他,扛回寝宫安置。
他出现是一秒,尾巴也是一秒被抓住。心跳声在耳边炸开,深夜里显得尤为震撼。
抓到你了。
潜离狐耳猛然竖起,整个妖都傻了:小、小道士?
嗯。赶到的周刻张开双手抱住他,自他耳边开门见山,我见到了祭司本人。他告诉我,两百年前我是他的哥哥。
潜离浑身血液骤冷,猛然抱住他,双手因紧张而化成了一对爪子,紧紧攀住了他后背。
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我知道了全部。周刻弯腰将他往怀中贴,说话又低又哑,大妖怪,你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做我想之未想。你告诉我,为什么偷走了那一世的我?
我潜离的爪子控制不住地撕破了他的衣服,胡乱摸索到他后心位置,我耽误了两世,一世看着你当三百年鬼将,一世看着你斩首在我面前,我承受不起再看你陷入渊泽。
是这样么?周刻抱紧他,真的么?
潜离神色苍白,安静了好一会才摇头:不是我、是我不愿和你陷进去。祭司一职漫长,要么孤独难以终老,要么传以后嗣离任,我何其自私,两者都不情愿看到。
拖到另一个祭司彻底取代他,拖到无可转圜才放手,让那一世的凡人无处可去无家可归,才能舍不得离开自己。
那是他自己作的一世苦果。
潜离发着颤笑:我可恨么?像不像阴魂不散的恶鬼?
你把我的希望击碎了。
潜离被这话击得头晕目眩。
周刻粗喘了半晌,抑制不住勒紧他:你让我怎么办啊。来时我满怀希望地想和你归隐山林,我憧憬来路,才知道原来你已经走过这样一条路,走出一世怨憎会。
我怎么断得开对错啊潜离祭司问我知情后想要如何,我只能来找你。大妖怪,我多想和你做神仙眷侣,为你做点什么,可是我我怎么发现那些旧世窟窿怎么都填不上?周刻脊背更弯,泪眼婆娑地贴着他鬓角,难道除了互相伤害,我们就走不出其他的路了么?
潜离松开了爪子:是我在伤你。
可是周刻收紧怀抱,被留下的都是你。
*
青吾在树上等了许久,等到心惊胆战,疑心起狐妖小老弟和那凡人出了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