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允听了,咯咯地笑,说:师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郑辰谨笑而不答,他的话从来都是发自肺腑,不掺半点假。
许易扬一直是圆场的那个,油嘴滑舌的功力还不够,什么叫年轻时,师姐现在肯定也漂亮。
告别了梁梦允,也告别了春天。
夏季,穗城与汗水产生了关联。这天,眼科医院的空调系统突然坏掉,许易扬在夜里翻来覆去,出了很多汗。
梦是睡眠不佳的一个证明,这天晚上,许易扬做了梦。
他梦到了月亮。
月亮在空中高悬,而他还是十八岁的模样,赤着脚,在一片无边的黑暗里,追着月光不断地奔跑、奔跑。
月亮越来越近,月光越来越亮,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黑暗的地面上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可是却硌得许易扬的脚板生疼,可是,即使痛不欲生,即使血流成河,他也要不遗余力地朝月亮奔去。
因为那是任何人都理解不了的、一个在黑暗里生活了快三十年的人、唯一的愿望。
突然,月亮像是看到了这个在黑暗里孤注一掷的人,它朝着许易扬的方向慢慢移动,最终,月亮奔他而来。
在拥抱到月亮的那一瞬间,月光像墨一样,铺天盖地地,侵蚀了周围的黑暗。
他的身边,只剩光了。
醒醒,醒醒,做噩梦了?
在郑辰谨的声音中,许易扬挣扎着睁开眼。
眼前持续了两个月的鱼肚白像是忽然化开了,浑浊的白黄色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变得透明,就像是打开了一道门,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门的背后,是一个在他身前弓腰站着的人,那个人穿着白大褂,手伸到他额头上,帮他擦去汗水。
许易扬以为还在梦里,他皱着眉,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个模糊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就像这三十年来,他从不曾离去。
醒了吗?这是梦到什么了,出这么多汗。郑辰谨直起身子,想到旁边扯一些纸,给许易扬擦汗。
辰谨许易扬哑着嗓子叫他。
郑辰谨回头,看见许易扬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
我好像看见你了。
第六十三章
林平与郑辰谨合著的《视神经萎缩的中性粒细胞治疗方法》一书于今年秋季如期出版发行。
扉页上的两行字寄托着两位医生在严谨的医学背后的深情。
To my wife and my daughter.Lin
To my love, Yang.Zheng
新书发布会后的记者采访环节,郑辰谨不得不提前离开。
记者席一片哗然。
专业问题,林平医生自然也可以回答,但是扉页上的这个Yang指的是谁,恐怕只能向郑辰谨本人求证。
郑辰谨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给在里面等候多时的许易扬一个吻,然后将车子开动,驶向机场。
郑辰谨瞄了一眼许易扬,见他又在看ipad,于是提醒道:别看了,让眼睛休息会。
不够看。许易扬的眼睛离不开屏幕,三十年的照片,怎么看得完。
屏幕上,正好滑动到郑辰谨二十岁时在寝室里挑灯夜战的一张照片,著作权归属于孔回春。
许易扬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屏幕上郑辰谨的头发。温柔的力道,竟然好似能穿越时光,让照片里皱着眉头看书的少年看起来不那么焦躁了。
郑辰谨瞥了一眼屏幕,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笑了笑,道:老了。
许易扬回头看他。
街景在他身后的车窗外飞驰倒退,在速度的魔法下,抽成一道道彩色的线,就像那些科幻片里,主人公穿越时空的场景。
许易扬的视力还没有恢复得很好,他眼前的世界依然有些模糊,于是,他眼前的人竟然和照片里的少年产生了重叠。
跨越山河岁月,穿过漫漫人生,时光把他的爱人,捧到了他的眼前,无关年少或苍老。
不老。许易扬温柔地弯着眼睛,我们永远年轻。
飞机降落在鄯城机场,叶呈来接机。
看到叶呈发福的模样,许易扬忍不住指着他的啤酒肚笑得开怀,笑着笑着,眼泪就奔涌而出。
在他的记忆里,叶呈明明只是那个穿着校服跟自己争物理压轴题的少年啊。
那个故作风流倜傥,口出狂言说要泡遍深城高中所有美女的臭小子,怎么把自己造成了这个大腹便便的模样。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到了叶呈的家里,徐优雨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叶呈和徐优雨的儿子刚刚升入高三,徐优雨说:你以后能跟郑叔叔和许叔叔一样有出息就好了!
郑辰谨说:哪儿的话,叶呈和嫂子都是名牌大学出身,小叶只会把前浪拍在沙滩上。
郑辰谨问叶呈的儿子,以后想学什么?
想学医。
郑辰谨怔了怔,一时间说不出话。
叶呈说:还不是我整天在他面前宣传你的光辉事迹,这不,耳濡目染了。
郑辰谨笑了笑。
他的笑容里,包含着这些年来在实验室熬过的每一个夜晚,在电脑里保存过的每一篇论文,以及以为实验柳暗花明的时候,失败给他的重击。
同时,也包含着他遇到的每一个患者对他的信任,包含着每一个同事为科研所作的努力,以及他对许易扬不渝的爱。
郑辰谨说:这会是一条很辛苦,却又很幸福的路。
他们在鄯城休整了三天,坐着火车,入了藏。
稀薄的空气就像涤荡心灵的药,洗尽铅华,将过往那些与黑暗有关的苦痛褪去,留下的,只有纯粹至极的两颗赤诚心灵。
他们此行,是为了一个医援项目,只不过郑辰谨请了今年的年假,带着许易扬提前了五天出发。
对口医援医院的院长亲自为提前到达的郑辰谨接风,在当地最好的饭店招待他和许易扬。
饭饱,院长找了车送两人回去。
车开在高原上,身旁的山峦用力地伸手,去摘夜空中的满天星。
郑辰谨碰了碰许易扬的肩膀,用手指着窗外。许易扬转头望过去,就发现郑辰谨给自己送了一整个宇宙。
好漂亮。许易扬叹道。
藏民司机听到了,用蹩脚的汉语说:今天有云,星星还不算最多。
郑辰谨问:次仁,你们这里,哪里看星星最漂亮?
这个次仁的骄傲里带着淳朴的害羞,哪里看都漂亮,嘿嘿。
你喜欢在哪看?
次仁有些不知道如何作答,这个郑医生,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一般就上我家屋顶,和我老婆孩子一起,就挺好的。
郑辰谨听了,垂着眼笑了笑,嗯,确实挺好的。
车子停在他们下榻的酒店门口,他们和次仁说了再见。
郑辰谨问许易扬有没有什么高原反应,许易扬说完全没有,他仰着头看着一空的星星,说自己甚至能激动得拉一首帕格尼尼。
郑辰谨说,好啊,回去拉给我听吧。
他们的房间有一个小露台。郑辰谨将茶几和椅子搬出去,又拿了两罐雪碧。
许易扬打趣:郑医生这么有闲情逸致?
郑辰谨招呼他过来,次仁不是说了么,在自己家,跟爱人一起看星空,就挺好的。
许易扬笑笑,笑得温柔。他把琴盒拿出来,琴盒和里边的琴,都是郑辰谨今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次仁说得对,今天的星星不算多,它们似乎在和风吹来的厚重的云玩捉迷藏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