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元惜作乱之事阴影尤在,宫内人心惶惶,无数宫人在楚家军铁骑围宫前,便收拾了细软,预备趁夜逃路。大庆殿内明灯大盛,元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曹如意转述这几日之事,听到最末一句,他抑制不住般冷笑起来。
曹如意急道:陛下,属下愿带昭容夫人过去,再去见他一回,这回属下拼死也会将真相与他说个明白。
元景双目泛血,闻言只道:兵临城下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问问他身后的士兵,肯不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他撤兵?他要我去,不过是想多折辱我一回罢了。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苦笑了一下:没有真相了,我对他已经失望透顶。
曹如意听他语气决绝,也不再劝,拱手道:陛下,那臣这就去调派宫中能用之人,护送您逃出去!
元景摇摇头,他做了个手势,站在他身边的两个死士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过不多时,便将昭容夫人带了过来。与她同来的还有刘林,自先帝驾崩之后,他便请命守陵。此番听到消息,这才回了皇城。几月不见,他苍老消瘦了不少,跪地叩首,山呼万岁的动作也迟缓许多。
元景命曹如意将他扶起:公公,劳您带路了。又令死士们搀扶着昭容夫人,跟着他去,曹如意作为自己最信赖的人,也一并同行。曹如意不解道:陛下,这是何意?昭容夫人已知宫门外惊变,泪光盈盈道:陛下,此事皆因臣妾而起,臣妾愿出宫去见那位楚将军,自裁谢罪。
元景道:此事与你无关,他早有狼子野心,如今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罢了。刘林会送你出宫,你出去后,好生将养,把孩子生下来,朕若侥幸不死,日后自会接你们母子回来。
曹如意激动道:陛下,叛军马上就会杀进来,您绝不能留在这里。上前一步:恕属下僭越,属下要带你走。
元景看了他一眼:怎么?连你也要背叛朕么?曹如意心中一颤,忙跪在他脚下:您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如此!元景道:嗯,朕知道,若是连你也不听朕的话,朕真要活不下去了。他做了个手势,止住曹如意的话:朕若随你们走了,他一定会掘地三尺,把我们都找出来。只有朕留下,你们才有逃命的机会。你放心,朕不会有事。他嘴角边浮出一丝惨笑:他舍不得杀我,你们活下去,朕才有转胜之机。现在,只当是为了朕,带着昭容夫人逃吧。
曹如意拳头攥紧,身体止不住发颤,在昭容夫人低低的饮泣声中,朝元景重重一叩:陛下放心,属下定会将娘娘安全送出,到时再想法子救您出去!转身扶起昭容夫人,肃然而去。众人走后,殿内恢复了寂静,偌大一片殿宇,只闻烛火筚拨作响之声。
元景长舒了一口气,对跪在一旁的小柳道:去给朕拿纸笔来。
小柳双目含泪,已然是担心的快要哭出来:陛下
元景安慰道:没事的,去吧。
宫门外,一座沙漏上方的黄沙,缓缓流尽。楚驭睁开双眼,脸上如蒙阴云,只见他手臂一动,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拿我弓来!两名千羽军将士抬来他的铁弓,高高举起。楚驭单手提过,几乎于瞬息间,便将一支破城之箭射了出去。箭芒如飞星掠过,直直地冲入皇城。元景才画了几笔,便听见殿门外一声砰响,他一颔首,示意小柳去看看。
小柳很快去而复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来的。他手心里捧着一物,颤声道:陛下,奴才听见杀声了!他们杀进来了!
元景抬眼望去,只见楚驭临行前,自己送给他的那枚玉锁,已四分五裂地躺在他掌心里,他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不必回来了。
四门皆起大火,黑烟直冲天际,远远望去,整座皇城黯淡无光。无数夺路而逃地宫人们倒在弩阵之中,怀中珍宝沾满污血,路面滑不可立。元景素服裸足站在桌前,专心致志地提笔作画。他已经很久没有舞文弄墨的闲心了,今日之后,只怕再无机会。只是手足冻得发僵,蘸墨时不慎将一杯冷茶碰翻。茶水倒进砚台里,黑墨满溢,弄脏了他的画。他才要去擦,便被一双苍老的手拦住了,刘林低头顺目道:陛下,这种粗使活,还是交由奴才来做吧。
元景一眼望去,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昭容夫人呢?
刘林身上穿着当年先帝所赐的旧衣,熨烫的一丝褶皱也无。他年纪大了,干起活来不甚麻利,若是在别的主子那里,总少不得一通责骂,但小皇帝宽厚,便是在以前也从未责过他一言半语。他低低道:老奴已经引昭容夫人入密道了,几位大人会护送娘娘走。奴才腿脚不便,跟他们一起会拖累他们,况且,奴才在宫中呆了三十年,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里已是奴才的家,奴才离不开。
元景静静地看着他:宫门已破,你不走就只能陪葬。
刘林头也没抬:老奴不曾读过书,但也知道国破之时,便是暴虐昏君,身边也该有臣子陪着。他抬起头,目光慈爱道:陛下是个好人。
元景听了这话,自嘲一笑:公公,你可曾听过哪朝哪代的史书里,会称颂皇帝是个好人的?
刘林一怔,他垂下了眼,将沾了墨的手在帕子上擦了擦:陛下,夜里寒凉,奴才去将您的龙袍拿来。
元景又画了几笔,才淡淡道:朕弄丢了祖宗的江山,没脸再穿了。他指道:公公,你看朕画的好么?
刘林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见宣纸之上,江南烟雨朦胧,一叶扁舟飘飘荡荡,直往云雾中去。心头一酸,勉强笑道:陛下御笔,自然是好的。
元景自语道:还差了一首题诗。然而寂寂风声之中金戈之音愈发清晰,少顷,殿门外影影绰绰,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门纱之中。元景遗憾地笑了笑,几笔重墨胡乱落下,毁了这山青水色:算了,没心情了,反正这画本来也不可能画完。他将笔一丢,伸手道:公公,扶朕坐下吧。
第103章 造反(二)
只听一声巨响, 殿门轰然大开。元景抬眸望去,大庆殿外烟气弥漫, 成千上万的士兵手持火把,在呜咽长风中沉默而立。楚驭脱下身上甲胄, 将血迹未干的佩刀收回鞘中, 目视前方, 朝元景走去。他迈步而入之时, 殿门缓缓关上了。
元景按在扶手上,头一回以这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他。两人对视了良久,楚驭开口道:你下来?还是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