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后,他旧疾复发,又发了高烧。姬莘替他冷敷、喂药,忙了大半日,亦不见好转,只得将一面风旗高高竖起。当晚连薛乙都给请来了,他告诉楚驭,皇上虽然已无毒发之虞,可身体大不如前,经不住耗磨,若想让他活的长久些,千万得小心些。楚驭来时见到水面上的莲灯碎片,心中便明白了,从此便下了禁令,不许姬莘再放他出去。夜中无事,来得也更勤了。只是从不在这里过夜,稍微坐坐,见他睡着便离开了。
这一夜却是不巧,他刚坐下,外头便电闪雷鸣,暴雨不止。水面上的莲灯尽数被打翻,连立在外面的玉人像也被吹倒了几尊。如今每到刮风下雨,元景右肩总是酸疼的厉害,他也没告诉别人,一味强忍着。此刻侧身而卧,悄悄地揉着肩膀。正是烦躁之际,方青走了进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元景竖耳一听,便知楚驭今晚多半是要留宿在这里的。
这阵子楚驭虽然对他态度好了许多,但想到要跟此人同床共枕,心中还是有些畏惧。元景已有计较,指望他主动放了自己是不可能的,想要逃出生天,只能先离开此地,再从长宁殿的密道遁走。
一念至此,便强忍住了对他的憎恶之情。觉察他宽衣上床,暗自咬紧牙根,竭力不把抗拒表现的太过明显。不想楚驭今日一反常态,上床之后,便以背相对,中间隔着一段枕头大的距离,整夜过去,连他的手也没碰一下。元景庆幸之余,又有些不安,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被中始终有一股冷风灌涌,元景怎么也睡不热,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朦胧间,只觉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继而唇上一暖,停留了许久,才从他身前退开。
元景仍觉他在看着自己,将眼睛闭得紧紧的,装作还在熟睡。只听楚驭轻笑了一声,碰了碰他不断颤抖的睫毛,就此下了床。此时门吱呀一响,是方青送衣服进来了。元景悄悄转过身,看了一眼。见他蟒袍加身,金冠束发,气势远甚从前,愣怔了一瞬,一股恨意直冲头顶,这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楚驭转身之际,见他已经坐了起来,先前冷漠沉闷的姿态一扫而空,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恨不能将自己凌迟一般。方青才给楚驭佩好玉带,顺着他的目光回身一望,正对上元景的眼神,当下也为之一怔。将他二人来回看了一通,不知该如何劝说。
楚驭道:你好好休息。拿起佩刀,便转身离开。此后七八日,都未再来过。转眼便到十一月。今年冬日冷的早,才过月中,便下了一场小雪。适逢楚驭生辰,一些于宫变之事倒戈而向的大臣,如今巧借名目,阿谀奉承。楚驭一向不喜这些名堂,只在升平楼摆宴,与几个从前便相熟的亲信欢饮一番,便也罢了。他心情沉闷,宴席上一味借酒浇愁,身旁本还有两名妙龄宫娥相伴,也被他阴沉的气息给吓跑了。
下头一人醉醺醺道:臣瞧着王爷不痛快,莫不是嫌她们不够漂亮。有酒无伴不足为趣,听闻王爷前阵子从北疆接来一个美人,何不请她出来作陪?被楚驭一眼看过去,悻悻住了口,不敢再多言。
说者无心,楚驭望着杯中琥珀色的酒,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从前元景陪自己饮酒作乐的场面。小孩子不会喝酒,却总爱趁自己不备,偷偷抢了杯子来喝。一口下了肚,辣的鼻子眉毛都皱在一起。这时候想要抱他一下,便要费上一番功夫,一个不小心,他就游鱼似的跑掉了。兀自添满了酒,一杯入喉,却只尝到满口苦涩。
当夜元景才刚睡下,便又被人唤醒。方青匆匆而来,称楚驭要见他。元景心下一沉,暗道:大半夜的要我过去,还能为了什么?多半是见我病好了,又想来折腾我了。无奈方青催的紧,只得起床更衣。他故意将厚实的丢下,只穿了一身初秋薄衫,盼冷风一吹,再病一阵子。又披了件披风,便随他去了。
升平楼上诸人都已散去,方青推门而入,只见楚驭怀里抱着一只小狼崽子,独坐在长榻上。他浑身酒气浓烈,不为野兽所喜,是故那只小狼崽子撕咬抓躲,不让他碰。他听见声音,醉眼朦胧地朝下面看了一眼,微微坐起来些:景儿,你怎么来了?元景看了看方青,后者有些尴尬,小声道:王爷喝多了,刚才他确是一直叫您的名字。楚驭手一松,怀中的小狼崽子立即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眨眼间便冲到门外,他招手道:来的正好,你过来。
元景看着他,握着针的手攥得紧紧的。方青自觉不该在这里打扰,寻了个由头便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给他们关上门。楚驭目光落到他身边,便再没移开,见他迟迟不应,又招了招手:听话,到大哥这里来。
元景指骨攥的发白,针尖刺破掌心,却连疼也感觉不到。周遭静谧无声,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楚驭一臂撑起,没等他走近,便将他捞到怀里抱着,摸到他手背冰冷,便捉着他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身上怎么这么凉,不好好穿衣服。元景皱了皱眉,躲避他酒气浓烈的亲吻。楚驭也不计较他的沉默,一手抚上他的脸颊,喃喃道:都不怎么去打扰你了,怎么还变瘦了?他醉后说话的语气格外温柔,怀抱却如牢笼一般,箍得人动弹不得。
元景攥着针的手微微发颤,挣了一下:你抱得我不舒服。
楚驭力度一松,转而俯身压了下来:弄疼你了?那我轻轻的。他抵着元景的额头:你不知道我在外面那几个月有多想你,你送我的那块玉佩,我每天都戴在胸口,我到现在都记得你把它挂到我脖颈上的样子。元景眼睛看着旁边,不与他对视,只觉他滚烫的吻顺着嘴角一路落下,抱着他的手也不再安分: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景儿想不想我?
元景闻言一悚,被他顺着肩头握住了手腕,连带那根断针也不小心掉到地上了。楚驭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复贴在他胸前磨蹭了几下:不怕不怕,你不愿意,大哥不勉强你。亲了亲他的嘴角,自嘲道:你看,你对我说下毒就下毒,说捅刀子就捅刀子,你不答应,我却连碰你一下都不敢,就怕再让你受伤,怕再也见不到你。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什么都不用做,就把我拿捏住了。
元景听了这话,惊讶了一瞬:什么下毒?
楚驭轻笑一声,端起一杯酒喂到他嘴里,元景不及防备,呛到嗓子里,辣的他连连咳嗽。他酒量极浅,缓过劲来,眼睛都有些重影了。楚驭摸着他的头发,距离近的像是要亲他一样:早就跟你说过的,想要我死,只能你来动手,你总是不听话,生出这么多事来。
元景用手背抹了抹被辣出来的眼泪,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只是当下无从细想。
楚驭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碰了碰他的耳尖子:又在想什么?转过来看着我。
元景一只手悄然垂下,过了一会儿,才朝他望去。楚驭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一会儿,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你从前看我的时候,眼睛都是在笑的,来,对我再笑一下。
元景被他抓着手往胸口按,只觉其力之大,是恨不能将心挖出来一般,他不自在地把手往回抽:我笑不出来。
楚驭听了这话,却是一笑:大半年了,这还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实话。
元景冷冷道:你不信我,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是假的。
楚驭坐直了些,看了元景片刻,讽笑了一声:你叫我怎么信你?自打你从北疆回来,一直闹个没完,你跟我吵架、叫人来抓我,我都忍了。你心里不痛快,只管对我发脾气便是,我不怪你。可你呢,凭我怎么待你好,你要么是虚情假意的防着我,要不就是冷冷淡淡的不理人。我每天晚上抱着你睡觉,只要稍稍放开一点,你立刻就躲到里面去了,你说你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抓起他的手,吓唬般咬了一口。元景有些恼羞成怒,用力将手抽了出来,指尖落地,摸到一根尖锐之物,忙悄悄卷到手心里。
楚驭全无防备,将他抱得更紧了,怅然道:自从先帝归天,你整日里郁郁寡欢,我想尽办法哄你高兴也没用。后来赫齐那小子一过来,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跟他说笑了一整晚,就连他要亲你,你也让他亲了。我看见你们抱在一起,当时心里就像起了一团火似的,真想把他给剁碎了。你叫你的人送他回去,是不是怕我这么做?你用不着如此,好不容易把你的心挽回了些,我怎么敢让你有机会再恨上我!你珍惜那朵花,我也叫人重做了送给你,其实我每天看着,心里都恨得要命,只是因为你喜欢,也只能忍了。你仗着我疼你,当着我的面睹物思人,还他飞雁传书,你想过我的感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