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莘隔着面纱对他笑了一笑:我有话同你说。两个人慢悠悠地往河边走去。河岸边还有些深深浅浅地小水洼,姬莘一路行过,裙角沾了不少泥水,她也不甚在意,寻了处高地而站,遥遥望向河流对岸牧民归家时点起的灯火。
姬莘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她此番要一同回来,楚驭便知她有此念,闻言也不意外,沉默了片刻,有些郁郁道:你也要走么?
姬莘脚边开着一丛小小的花,随着清凉的晚风轻轻摇曳。这是从前生活的沙漠里少见的景象,她不由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与楚驭关切的目光撞到一起:我想到处看看。
楚驭有些惊讶:到处看看?
姬莘低声道:嗯,我想去看一看我的族人们没有去过的地方。
楚驭看着她面带憧憬的样子,心下稍安,温声道:那我派几个人保护你,外面不比朝月谷,你独身一人,怕是不安全。
姬莘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打算自己走一走,等我看够了,便要回朝月谷了。
楚驭皱眉道:你还要回去么?那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姬莘有些怅然道:你还记得么?朝月谷中也有这样一条小河,那是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会想,河流的尽头会是什么地方。我也试着偷偷游出去过,可每次看到外面的阳光,就退缩了。天大地大,我一个人实在怕得很,可真走出来以后,又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天地再大,我最终都会回到我的家乡,想到这里,便再不觉害怕了。
楚驭心知劝也无用,只得无声默许了。此时夜色愈发浓重,河对岸的灯火也不甚明亮,牧人们都回家睡觉了。姬莘轻声道:阿驭,你不打算去找他么?
楚驭眉心轻轻一跳,过了许久,才踟躇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去,他看起来很好,比我陪着他的时候开心得多。
姬莘自语般道:是么?我看他好像有些心事,如今他已经自由了,看起来却还像是困在皇宫里时一样。
楚驭不解其意,纳闷地看着她,姬莘叹了口气,却无解释的意思。栖息在河心的水鸟扑了扑翅膀,朝天边飞远了,楚驭看着它远去的方向,忽的没头没尾道:明年就是他十八岁生辰了。
姬莘淡淡道:嗯?
楚驭表情有些不自然,状似随意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该送他些什么,从前答应了他许多回,却没有一次让他真正开心过。说到这里,又是自嘲一笑:不过如今只要跟我沾上关系,只怕这万里山河都不能再让他高兴。姬莘额边珠钗微晃,似乎想要安慰他几句,楚驭止道:我没事,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元景烦闷了半夜,好容易才睡着,结果做了无数个乱梦。一时梦见宫变那日,楚驭长刀带血,冷冷杀进来的样子,继而阖宫大火四起,已逝的父皇站在火海当中,止不住地对自己叹气,更有无数双手将自己往里拉,先前差点死去时的记忆又浮现出来,他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只是黑暗即将把自己淹没之际,一双温暖的大手从后面把自己拉了出来,他努力想要回头看一看那人的模样,却被紧紧的抱住了,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不断收拢,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感觉熟悉的可怕,元景惊叫一声,用尽全力想要挣扎,冷不丁脖颈后一暖,似乎被人亲了一下。元景心里阵阵酸涩,牙根紧咬,闭着眼睛从他怀里冲了出去。
睁开眼时心情更差了,坐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乌善这一晚也没睡好,一早就巴巴地跑过来了,见他神情蔫蔫,气色也不好佳,颇为担心,围着他嘘寒问暖,差点要把御医召过来。
元景迟疑了许久,还是开了口:阿善,我想离开渠犁,去外面转转。
乌善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咱们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因为那个人?我跟你说过的,你只管放心留在这,就算我大哥拿王令来压我,我也绝不会让他把你带走的!说到激动之处,令牌也抛了下去,这就要让侍卫传令,紧闭城门,不许人出入。此际正是战时,元景心知若由着他像上次那般胡闹,惹出祸事,只怕连乌什图都保不住他,连忙跟他保证,再不提走这个字了。乌善尤是不放心,将自己十六名亲卫全调了过来,吩咐他们昼夜不离地保护元景。
这一晚更是跑到元景房间住下,虽然没喝酒,可紧张呵护之态,更胜往日。临睡前更是搂着元景,郑重其事地安慰了许久。元景被他这过分的担忧弄得哭笑不得,到了最后,简直要反过来哄他了。好容易两个人都睡下了,元景随便翻了个身,却见乌善还没有睡,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堪称忧郁。元景温声道:怎么还不睡?
乌善声音很轻地说:你会跟他走么?元景怔了一怔,干脆道:不会。乌善还是不放心,摩挲着他的肩头,闷闷道:他是为了你来的。元景轻笑了一声,看着帐顶道:那又如何?从前的那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翻了个身,拍了拍乌善的后背:睡吧。
八月过半,楚驭率神武军于王候岭下与西魏军交战,战事绵延七日,西魏十二万大军折损大半,尸身铺满山岭,四名前锋大将战死阵前,太子冉洪被人护送着逃回营地,至此休战不出。大战过后正逢暴雨,举目而望,交战之岭遍地血色。此番乃是两国交战以来第一大胜,自当开宴庆祝一番。楚驭近来心情郁郁,自然没这个闲情,只让书佐将军功记录在册,待大事平定,再论功行赏。
乌什图却是头一个闲不住的,未几日,便以此为由,在赫齐王帐内大摆庆功宴。此战乌善所率的渠犁军亦有斩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想要跟楚驭坐到一个大帐里,哪还有把酒言欢的兴致?当即一口回绝。乌什图早知会如此,又派了心腹重臣热那吉前来请他。
此人自小看着乌善长大,既是家臣,又是族亲,若论辈分,乌善还得叫他一声叔叔,自然无法粗暴对待,但要说好脸色,也是半分都没有的。热那吉此番前来,除了请帖,还带了一封密信,信里称有重要的军报要与他详谈。
乌善气骂道:什么狗屁军报!他就是想把骗过去,给姓楚的低头罢了!我不去!我就是不去!
热那吉和蔼道:小殿下,话不是这样说的,咱们大王虽然平时有些不正经,但军国大事上从不开玩笑。若真是要紧的事,因为您不去给耽搁了,那可就不太好了。到底西魏人还在虎视眈眈的看着,您就算恋着王城,舍不得走,也得把他们打跑了,才能痛痛快快的玩嘛。
这一番话倒是劝到乌善心里去了。他与元景刚出京城时,也曾问过元景的打算,那时元景便是因外患未除,不愿再添内乱,以免让西魏的人捡了便宜。只是这样一来,便错失了夺回王位的最好时机,若是楚驭在这段时间另立新帝,那他日后再想振臂一呼,杀贼夺位,只怕也没有多少人肯应了。
思及此,乌善切齿道:他最好是真有事,不然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