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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着的衣物粘在皮肤上,他裹紧身上的衣物缓慢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和室的角落里,拨开一堆陈旧的书册,翻出一只木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的信,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一摞一摞的放在里面。他坐在木箱前一封一封地读下去,泛黄的纸张里禁锢了过去的人,信件的主人也缓缓地浮现在眼前。
两天前的夜晚,他披着一件深色的羽织倚在案桌边小睡,忽地听见一阵打门的声音。木门颤抖着发出隆隆声,他走过去,贴在上面的手也随着门轻微发抖。那打门声一刻不停,仿佛有一种可怕的未知事物通过声音在空气中迅速传播,迅速将他笼罩在这个黑夜里,让他心跳剧烈。有结界的加持,妖祟理应作乱不到他的头上,那麽会是谁在深夜里突然来访?
他后退一步,握紧挂在腰间的佩刀,蓦地提高了声音:“谁在敲门?”
门的另一边静了片刻,一门之隔给了他些缓沖的机会,他的右手扶住刀鞘口,拇指正将刀柄往外推,门那边忽然叫了声:“大人。”
这声音散在空气里,散发出破败的味道,好像躺在了荒郊野岭上,四周的荒凉让人胆战心惊。那嘶哑的声色带着些紧张的气味直沖脑门,如果他有进食,此时宿食也将欢腾地上沖至咽喉:“是我啊……我是,我是那个不辞而别的不肖子。我是——我是飞鸟。”
他几乎站立不稳,以致于産生了地面塌陷下去的错觉。颤抖的门适时静了,空气也变得安静下来,那未知的紧张踩了点后好像又悄然离开,僞装出从未来过的假象。黑暗来临后将这方寸天地包囊其中,连他的骨骼与血肉也被它渐渐收留,一同收留的还有无处可去的时间。时间待久了也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将身躯温热的人挟持住,一刀刀割断供血的血管,直至血流而亡,成了困在兇宅的亡灵。住在里面的亡灵正是花开院自己。
冷泉胜观。不。月见里飞鸟。这逆子在十年前不告而别,偶尔给他寄来书信。冰冷的纸张描摹不出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只记得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喜欢看书,喜欢和他赌书对歌直至深夜,在他盛怒时颤巍巍地领下无用的惩罚,如此懦弱无能的便宜小子。
这十年里他试图将这个少年强留身边,每天仍像过去那样摆上一壶清茶,但鸟雀终究还是不拘于牢笼中,去了更广阔的天地,而他仍在这兇宅里周而複始地做以前的事。他的身体在这过程中渐渐衰老,飞鸟却在他以时间饲养的记忆里永远保持鲜活。等到他死去,那只纷飞的鸟雀依旧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如果飞鸟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那门外的又是谁?明月隐藏在绛色的云后,夜间的冷风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黑暗中无人率先打破宁静。花开院能感觉到自己在战战兢兢,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木门又把他们隔开,像一座无名的墓碑矗立在面前,他看不清对方的举措,也就是说,是他对门外的不速之客惊惧不已。
这害怕的情感在黑暗中锋利地划破喉颈,颈部的血管全部割断了,他就快要喘不过气。外面的人一句话也不说,正在站在那里等待他发话,好像在无声怪罪他亲手将他送入更大的牢笼。
直到噩耗真正传来时他才知晓,这小子背地里干的好事果真件件气得他吐血不止。鸟雀四海为家,以天地为巢,十年如一日枕草而眠,死时也该落得个风华正茂的好名声。他不用再因游子遭奸人陷害而日夜提心吊胆,不用再被挂念灼伤而深夜辗转难眠。人只要一死,所有事都将一了百了,只活在亲朋好友的记忆里,遗体入土再过个几十年后什麽都也不剩,时间的推进将一切真相覆于土下,还有谁会如数家珍。可飞鸟却像那烧不尽的野草,在艰险的苦寒地上肆意生长,瞒着他率军四处征战,得了个杀神的恶名都不曾告诉他零星半点,最终遭受业力反噬,仰躺在硝烟滚滚的战场里。
现如今他以茍延残喘的姿态在夜半归家,带回来的还有一场避之不及的风暴。处于风暴中心的花开院严格而悲痛地审视他,沉重的情绪在体内迅速滋生,并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来:
“我如朝露转瞬晞。”
门外应声接道:“不知何日是归期。”
花开院极力捕捉这道声音,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夹着风沙将他卷入其中,让他难以挪动半步。这是真正的飞鸟的声音啊。成叠的信件从不会对他说一句话,他听着他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悲愤交加的时候,酩酊大醉一场麻痹了神经。他厌恶这种感觉,只觉得它们在身体里跳跃时,要把他撞得七荤八素。于是他冷笑了一声,当下转身快步回屋,“谁允许你回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