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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回屋拉上障子,便听闻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有脚步声从渐渐细微的缝隙里传来。他的手一哆嗦,身上本就系得松垮的羽织无声从肩上滑了下去。那声响并未仔细掩藏,反而像故意暴露出来让他知道:有个无赖在夜半三更翻了墙,趿拉着脚闯入民宅。他想起那些信笺,一封一封、一摞一摞,按时间先后被整齐摆放在木箱子里,那是飞鸟这十年间写给他的信。最旧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新近的几封信里夹了些截干瘪的柳枝。
这些信他几乎没回複过,收到了就当做是无用的时间残留下来的一堆尸骸。他在这些残骸重塑了无数个并不存在的冷泉胜观,再为自己编撰了一个又一个藉口,用人世间的咒怨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那些藉口从无逻辑可言,也不会让他过得多舒适。他却乐意这麽做,好像要以此惩罚自己。
可慢慢地,他也不需要多少怨怼了,他只需要这些无厘头的笑话支撑他继续茍存性命,就像在黑暗中追寻那点仅有的烛火。他一遍遍摸着那根烛柄,凭此寻找失路之人。烛泪已经干了,飞鸟的轮廓也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暗里,费心费力的寻找并未有任何起色。
可是现在,这副在幻想中塑造了无数遍的□□正挪着身子深一步浅一步地慢慢靠近。他不得不将那根深蒂固的虚假记忆在自己面前一块一块拆掉,然后再把这些砖石一块一块堆砌起来,动手重新组装起一个悼念冷泉胜观的祭台。祭台完工时他紧张得握紧腰间的刀。这些记忆在他的脑子里盘踞了整整十年了,像种子一样扎根在脑子里,然后强硬地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他已经有很多个性格不一的冷泉胜观了,并不缺少聊以慰藉的事物了,飞鸟的出现忽然成了一样多余的东西。
当他一把火烧掉这棵树时,焦土之上那些挥之不去的妄念有死灰複燃之势。飞鸟离他只有一门之隔了,在他準备好在障子拉开后挥刀而下时,飞鸟却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倏地跪下,变成了黑黑的一大团轮廓。
“大人。”那团轮廓说话了,声音嘶哑,“来时仓促,顺路捎了些薄礼。希望能以此换口水喝。”
那团大黑的轮廓分出来一小团黑立在障子开合处,然后又倏地一下消失了。花开院死死地盯着那一团小影子,仿佛障子隔开的是一条近在眼前的生死线。他捡起落到地上的披风随意披在身上,没有拉开门,放在障子外的小物无言摆放在那里,有着表演的意味。子时多为食物,坎物核,兑物小,饱满而赤红,放在外面的是一枚小果。花开院回头,屋内的炭火还散发着余温。飞鸟没有进屋,结界只能进不能出也只有他能解除,这个不肖子要去哪里讨水喝?
这些问题不用再想下去也知道,答案本身已经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了,甚至只要拉开障子就能看见了。如果他想,甚至能大步走出和室,逼着自己走到深潭边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腕,再往后一拽就能将人驳倒在地。在他假装接过这份薄礼的时候,分明看到真相就在他眼前缓慢降落,笨拙地拿在手上,又笨拙地滚入喉咙。他已经将它拆食入腹了。
飞鸟去而複返,在障子外乖乖坐好。花开院恐惧地看着骤然膨起的黑影。多年前他们都是多麽小的孩子啊。和室内还残存着过去的痕迹,墙上的涂涂画画,夹在书页里的稚嫩和歌。包括他身上那两把用了很久的长刀,原先有雕花的刀柄已被摸得光滑,又缠上了素色的布。现在,他忽然有一种可怕的沖动,他想将手贴在障子上摸摸这块黑影。
他终究没有把手放上去,只是坐在那里与门外静候的人遥遥相望,说:“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得了水润喉的飞鸟嗓音清楚了一些,回答:“您含辛茹苦培育我,我总该回您这儿来。”
“父亲,”他又继续说,“没有您的允许,我不会再往前一步。”
这个称谓让花开院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忽然裂开,男人将嘴唇张开,又合上了,再张开,咄咄逼人的声音从门缝传出来:“闭嘴!少和我套近乎!你以为你算什麽?”
“在下知错了。”
飞鸟在花开院话音刚落时就谦卑地弯下身去,花开院听见他认错的声音,仿佛自己身处冰窖,寒意将他的体温也掠夺走了。花开院突然为刚才的失控感到羞愧,同时深深地厌恶这样的自己。他心中的土地早已荒废许久,一句认错就能将这干瘪的土地灌溉出新植,结出硕果吗?这荒地就算长出花来,泥土下面仍然是他这十年里被化解的□□,也是导致作物报複一般地疯长的根本原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