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着车窗,魏暮也能感受到纪随安冰冷的视线。虽然这几天他所能得到的纪随安的视线都是如此,刚刚他又刚给自己打过气,却仍是觉得那视线如同锥子一般狠狠扎入心底。
他逼着自己先不去理会心底的涩意,转到车侧敲了敲车窗。做这些动作时,他的姿势始终十分可笑地攀着车身,害怕纪随安突然将车开走。
等待车窗落下的短短几秒如同几分钟一样长,魏暮的呼吸紧张得都要停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车窗,直到露出纪随安冷峻的脸。魏暮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刺破胸膛,眼窝瞬时泛起热意来,他太久没能那么近地看纪随安了,以至于当纪随安的脸出现,他几乎瞬间就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做的事情,满眼满心只有面前的人,想触碰他,拥抱他,贴紧他,他浑身的骨头都因为这样强烈又无计可施的欲望而酸疼起来,那股强烈的渴望要撞碎他的灵魂。
纪随安看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眼里,魏暮忽然清醒过来,那里面的不耐、鄙夷、厌弃,清晰得如同阳光下一根明晃晃的冰凌。
没什么事儿,魏暮挤出笑来,我就是想跟你说,我今天找到了一个工作,就在那家归园。
他向旁边指了指,纪随安却并未顺着看过去,英俊的脸上毫无表情:说完了?那就让开。
魏暮松开了抓在车上的手,下一瞬,车窗便升上去,纪随安头也不回地启动车离开了。
魏暮脸上的笑几乎是在车窗升上去的一瞬间便维持不住了,心底的颤动却仍残存着方才过于剧烈的余韵,他用手摁着胸口,许久之后才很轻地吸了口气,在心底嫌弃自己没出息,既然选择留下,那么他就该很清楚接下来要面对什么,纪随安不会给他好态度,至少在解开误会之前不会,他需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不能总是这样动不动便难受得要命。
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转身朝店里走去。
进店之后,在里面上好锁,魏暮直接去了最里面的小浴室。一直到这时候,不用担心着纪随安随时回来,他才终于能分出一些精力来收拾一下他自己,正如林姨走前所说,他现在最迫切的是需要洗个澡收拾一下自己。
他身上的衣服穿了好几天了,泥里滚过雨里泡过,脏得不得了,仔细闻的话还散着一股酸气。魏暮脱衣服的时候还在向着乐观地想,纪随安对他避之不及,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身上太脏了,纪随安一向爱干净,然而等他将衣服脱下来,上半身赤裸地暴露在灯光下,他便彻底无法胡思乱想了。
灰白的墙壁上贴着一面半身镜,里面映照出一具瘦削的躯体,上面交错着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疤痕,有一些还没好全,是前几日从山上掉下来摔出的新伤,而更多的却是早已愈合的陈年旧疤,如同扭曲的虫子般攀附在略显苍白的肌肤上,这副身体又是那么瘦,令人担心是否真能承受得起如此多的伤。
然而这样多的伤,与他身侧那两道长长的狰狞伤疤比起来,却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魏暮有些惶惑地转过身去,扭着头看向镜子里映出的后背,半厘米左右宽的疤痕从他的手踝处出发,向上延伸至肩头,而后拐入腋下,顺着腰侧滑入胯骨,隐没在裤腰里面。魏暮抖着手脱下裤子,那两道疤长得像是没有尽头,顺着腿侧蜿蜒而下,最终停在脚踝处。
他之前并不是没见到过这两道疤,从袖口零星露出一点痕迹,他曾试着触摸,却在中途退却,恐惧得不敢再看,从不知道原来那两道从手踝出发的疤竟延伸得这样长这样长。
他整个人像是要被剥开了。
魏暮伸手想要触摸那两道疤,却在中途手便微微发起抖来,他不肯向后退,逼着自己碰上去,在接触的一瞬间便疼白了脸,咬紧了牙才没叫出声来。
明明是旧疤,不该疼的,可那疼痛像是附在了骨头里,藏在记忆的深处,即使看不见,还是让他浑身颤抖。魏暮哆嗦着蹲下身体,脑子里混乱一片,像是散着灰色的雾,又像是红色的血。
太疼了。
那两道疤像是烧了起来,又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刀在上面用力地划过,刀锋所经之处,皮开肉绽,血流出来,露出了里面白色的骨头
很久之后,魏暮才听到他在叫,声音沙哑凄厉,却很小声,像是生怕被人听到。
他还未曾打开淋浴头,整个人却已经像是被水洗过,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又一层,眼睛被汗水浸得生疼。许久之后,他挣扎着抬起手来,掰开了淋浴喷头,冰凉的水瞬时从头顶上浇下来,魏暮瘫坐在地上,垂眼看着地上的水从腿侧流过去,漫过那道狰狞的长疤。
他突然觉得纪随安说得对,他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第13章 梦境
在浴室里折腾了很久魏暮才出来,林姨在走前给他从衣柜里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下身是长运动裤,上身却是短袖,他胳膊上那两道长疤招摇一般露在外面,魏暮不太敢往那里看,进屋之后便迅速地关了灯。
黑暗拢聚而来,他躺到床上,脑子里仍像团热浆糊般乱。那两道疤是怎么回事,谁在他身上留下的,这样深的疤看起来甚至能要了人的性命他并没想出什么结果来,身下柔软的床铺像是一只温柔的手,他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几乎是一碰到床便无法控制地松懈了神经,那些杂乱的思绪眨眼间就像抓不着的飘絮被风吹散了,他一脚便跌入了黑沉的睡眠。
背后的床像是有什么魔力,他恨不得溺毙在里面,永远地就这样沉睡下去,可是他的意识在昏睡中又好像是清醒的,始终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渐渐地,捧着他的那只手收紧起来,不再是温柔的,变成了一只从地狱伸出的魔爪,用力地将他向下拽去,他挣扎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那股要将他拉入黑暗的巨大力道。
魏暮心底着急万分,他不知道自己睡多久了,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外面有没有发生什么变故,他想醒过来,赶快出门去看看,但那只手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整个人被死死禁锢在里面,不知挣扎了多久后,他身上蓦地一松,那只手倏然退走,他醒了过来。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着急地从床上跳下来,扑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吱呀一声,外面的黑暗扑面过来,他抓着门框往外走了半步,忽然又停住。外面太黑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像是没有尽头的墨水,他有些害怕。
他突然忘记自己刚才那么着急是要出去看什么了,恍惚间他不再是二十八岁的魏暮,而变成了一个茫然地站在黑暗中的小男孩,就在他忧虑地看向外面的黑夜时,他抓着的门框也消失了,他回过头来,原本的房间也不见了。
他的身后和身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纯粹的黑暗,不再有左右上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害怕极了,只能试着往前走起来。
他走了很久很久,周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也没有尽头。可他别无选择,只能不断地走着
魏暮睁开眼,他不是惊醒的,只是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心跳平稳,什么情绪都没有,从梦里的黑暗平静地走进了现实的黑暗中,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处在那漫无边际的梦境中,直到几秒钟之后,周围浓重的黑逐渐褪色成昏暗,房间里各种东西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他心底才颤动一下,知道这是现实,刚才那是梦了。
他像是真的走了很远的路一般,四肢倦怠不堪,梦里不知走向何方的茫然也随着延伸到梦境之外,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仍旧保持着刚从梦里醒来时的姿势,许久都没动。
他曾经想象过那么一个小男孩。
那时候他还很小,梁燕打了好几份工,白天的时候没时间照看他,便常把他锁在房间里。他们租住的房子逼仄老旧,一个小院里面住了三户人家,魏暮和梁燕住在最靠街的那户,房间里面没有什么所谓的格局与结构,只不过是在中间立了堵墙隔出一大一小两个空间,大的那半边是梁燕睡觉的地方,除此以外还承担了厨房、客厅等等所有的职责,小的那部分极狭窄,摆了一张单人小床,靠墙放了一张长桌,其余的便没剩什么空间了,人想走过去都得先把椅子挪到桌下才能移出个上床的道儿。
就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魏暮度过了很多一个人的时光。梁燕的脾气反复无常,即便是她不出去干活在家待着的时候,魏暮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将电视声音放得很小地看动画片,甚至他什么都没做,梁燕也常会突然生气,怒声骂着将他赶进那个小房间。
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梁燕为什么生气,但他想让妈妈高兴一点,从来没有反抗过,后来甚至成了梁燕一有发火的苗头,他便识相地跑回了房间,顺从地任由梁燕在外面反锁上门,然后乖乖地一个人待着,等待梁燕消气之后再放他出去。
即便临街,那个小房间里却没有一丝透光的地方。这个被隔出的狭小空间,在房东最初的计划中应该是个小卖部,只留出了摆放柜台和容人走路的大小,在临街的那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很大的窗户,之后小卖部没开成,那扇窗户便也被用厚厚的木板钉上了,严丝合缝,一点光也透不进来,如果不开灯,即便外面晴空朗照,里面也昏暗如夜。
除了写作业,其余时候梁燕不准魏暮开灯浪费电,魏暮抱着腿坐在他的小床上,睁大了眼睛也什么都看不清,他常常觉得害怕,偶尔还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瞎了,便偷偷地开下灯,再赶紧地关掉。漫长地处于黑暗中的时间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便想象出了一个小男孩,生活在一个没有太阳只有黑夜的世界里。
他不喜欢黑暗,那个小男孩定然也不喜欢,于是魏暮便带着他出了门,去寻找远方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