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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君走出归峫殿便将殿门敛紧了,连只苍蝇也不放出来,当然也不放进去。
他只是摇了摇头,背过沈里就要走。
沈里招手呼呵了一声:“怎麽了这是?魔宫都不待客了吗?”
冤君只是伛着头继续走,他沉沉的声音糊入风里。
“哪还有什麽魔宫。”
不过是一处葬养死气的宅子。
他怀念跑腿的日子,怀念在外面跑上一天,就为了买几件当季时髦的衣服给少宫主的日子,怀念割雏菊,怀念带薪休假。
怀念两个少宫主还有说有笑,尊上偶尔也会腼腆一笑的日子。
他怀念以前,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以前。
谌泉的水再没清过,每日都是血污沾染,有人曳着残破的身子从里面站起,走出来,滴答一身玄衣的血水。
也不知是衣服的红,泉水的红,还是他自己身上的红。
这人啊,只有一只耳朵。
仔细看,他额间还有会蠕动的凸起,像一截蚯蚓的身体。
朱砂痣点在眼下,挑起的不是邪魅,不是俊逸,而是蘸血的忧愁。
墨发皆是湿寒,分明从温热的泉水中打捞而出,却像从冰窟里起身遁逃。
岸边摆着七根针,这人坐下,就将针往指尖扎。
扎到血孔密布,满目疮痍,扎到有那麽几个角度看过去,他能想到曾经。
想到那双他分明看见瘢痕劣劣的手,当初的自己却连一个关怀的话术都舍不得吐露的曾经。
银针离开手心,就朝他的眼睛、口鼻还有仅存的一只耳扎去。
疼到极致,魔角生出。
希灵丹给予他金刚不坏的身躯,现在他的魔角也尖锐堪比魔龙族。
伤口愈合得太快,于是他扎了又放,放了又扎,蛊虫也在他的身体里游啊游,像是在品尝温养的清酒。
最后像是小孩玩遥控飞机玩累了,反複坠毁。
他又起身,朝无崖走去。
知道坠崖的痛苦被分为第几级吗?秦悬不知道,但每次他背靠虚空,瞑目坠落,快意是满级。
他会在一切惩戒作尽后,来体验俞忱曾经险些丧命的危机,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他来跳这个深不见底的崖。
可他从来没有在崖底再看到一朵言魔花。
花都躲起来了。
小忱,它和你一样讨厌我。
失重感,坠空感,堕落的风在呼啸,低迷的声音在耳边喧嚣,窜破唯一的左耳,他在悉数自己的罪过。
秦悬躺靠崖底,并没有粉身碎骨。
小忱,你给我的生命,好有威力,让我想去找你,都没办法轻易。
我会等你,等你出现在宗无倦身边,我不相信你爱他,但我会答应你爱他。
你想爱谁都可以,我不自私,我不拦你。
秦悬从崖底又爬上去,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在后山做了太多祷告,时间换不回他的悔过。
玫瑰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他从没这麽执着过什麽,但思想不可抑制地在叫嚣些什麽……
我秦悬,是一个小人。
我曾经是匣子里的机关,被人拆卸,被人玩弄于掌心。
后来我身上的金属与木制品,筑成了盔甲与盾矛,没人再敢接近我的锋利。
我成为了我自己,却像浮萍,找不到自己的定义。
我在草木皆兵里认识了一个最没有杀伤力的草木,可我却单纯的将他当作报複的嫁衣。
我以我的恶,去与他的善对接边际。
他却回我以吟吟爱意。
在俞忱化为光影消弭的那一天,我或许学会了放下,我会变吗?
我会变吧。
变得没那麽自私,消除以往的芥蒂,和这个世界别的声音同频,我会生出我自己的蝴蝶翅膀,这样别人再也不会管我叫苍蝇。
废弃的粮仓重修以后,那儿成了我真正的家,曾经暗无天日的日子,阴云推散,那方窄小又逼仄的天窗,照进成片璀璨的阳光。
我只割了我的一只耳朵,日日受尽你曾经受过的煎熬。
但我没有勇气断掉我的舌。
我还想说爱你。
想再和你一起,在正殿,品用珍馐万饯。
冤君找来了那名能重塑机体的巫医,先为秦悬取出那折磨他数月的蛊虫,再将身体里陈年老疾调理修正。
今年是偶数年,最后,他将会为秦悬安上那一只耳朵,让他短暂的成为一个正常人。
因为再过一年,他又会让自己沉迷于罪恶的深渊,再次割掉这一只耳朵。
巫医临走时沉沉叹了口气:“尊上这病,可不只在身啊。”
冤君低着眉将巫医送离。
可又能如何是好,心病还得心药医,这天下芸芸衆生,再也寻不到他的解药。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