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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闭的朱门吱嘎一声轻响, 被千竿翠竹重重叶海所拦的一缕阳光,终有了一窥静室的机会。姚知微没有刻意压着步子,阒寂的一方天地间,只有她沉甸甸的脚步声, 随着皂靴在木地板上的起落, 缓缓向四周蔓延开来。
静室中挂着层层的经幡, 将企图藏在姚知微身后进入内室的光无情地拦截在外。两侧灯架上点着名为“满堂红”的明烛, 如小儿臂般粗。其光灿灿, 照得地上婆娑的影都跟着恍惚。那光随着紫色衣袖带起的微风轻晃,在姚知微脚步顿停时渐止。
姚知微望着缩于内室一隅那轮椅上深沉的背景,心中百感交集。她张了张口, 却挤不出一个字。良久,方朱唇翕动, 轻唤一声:“伯父。”
轮椅上的姚元昭并未应她, 只于静静地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图。姚知微亦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玉棠如雪倚朱栏, 廊下一人作胡服打扮,双手负于身后, 挺拔地站在栏边。许是在朝谁发皓齿,那人笑得明媚而灿烂。画中人朱唇贝齿, 剑眉星目, 淡淡的双眸让姚知微依稀窥见了几分熟悉的影。
许是听到来人忽然紊乱的呼吸, 一直沉默的姚元昭哀叹道:“没错, 画中人,是你母亲。”
是她母后……
“伯父……”姚知微垂于腰侧的手微握成拳, 她用尽量平和的声线道,“这些事, 我已经知道了……”
姚元昭并不意外,苦笑道:“是你舅舅?”
“不,是外祖父。”姚知微心中亦泛起一阵酸楚,“我在山上野惯了,并不会与人亲近。除了母亲、兄长、师父和陛下,几乎不曾跟谁有过来往。当时下山不过两年,同陈氏交集并不多。唯独和早年急流勇退的外祖父,颇有渊源。”
“辅国公是有大智慧的人……”同世人一样,姚元昭给予了姚知微的外祖最中肯的评价。
姚知微颔首:“外祖深谋远虑,仙逝前,已为我指点迷津。”
“陈家主支虽举族迁居于蜀,但百年世家,根深蒂固,余脉尚布四方。且各世族之间,关系错综複杂。陈家同崔、何两族交情笃深,今我又握一道生杀之权,同其订约谋事,未必不成。”
“伯父多年闭门不出,蛰伏于渊。广从货殖之路,聚财敛物,朝野多怨,陛下轻之。然伯父此举,非自暴自弃。抟扶摇直上九万里者,必待风起而振翅。”
伴着香案前缭绕的雾霭,姚元昭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这七年,没有叫伯父失望。伯父等的,就是你回京的这一天。”
木轮轻轧,发出细微的响。姚知微没有贸然上前帮忙,而是毕恭毕敬地等待着姚元昭缓缓转过身来。姚元昭靠自己的双手和胸中无法一吐而快的恶气,撑了这许多年。他从前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必不会在晚辈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颓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过身来,喘着粗气,扶在车轮上的手上,青筋一点点凸起:“姚知微,告诉伯父,你会忘了你母亲是怎麽死的吗?”
姚知微挺直了背,郑重其事地点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姚知微一刻不敢忘,吾母吾兄,皆是皇帝姚元睿亲手设局,一步步逼死的。”
谋反、巫蛊,这样大的两桩罪名,被姚元睿硬生生地扣在了太子、雍王的头上。草率定罪,火速结案,东宫一衆被打得措手不及。不是没有预料,而是虎毒不食子。谁也没有想到,皇帝竟人面兽心,狠毒至此。比之太宗所行,隐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意。
毕竟,太宗手里沾的是兄弟的血,而非亲子的血。究竟是何等狭隘的心胸,才会容不下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顾君父之尊,明宥暗杀呢?
此亘古未闻之事,衣冠禽兽之行,当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何为明君圣主?
泱泱华夏千年史,当首推始皇嬴政。其在位之际,功臣良将皆得善终,六国贵族未夷全族。虽有焚书坑儒之谣,暴|政苛法在后。然比之功绩,不需多言,只统一的远见,便胜过多少前人。
至于后世之君,虽抨击其行,仍沿用秦制。纵再有功德比肩始皇之帝,也多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远无天子御极、君临天下的魄力和胸襟。
如姚元睿之类,宽仁附于表,劣心植于里。比本朝之君,他一无太宗之功,二无穆宗之德,可谓不伦不类。还逼得发妻自戕、二子尽丧,可谓无情无义。至于登临大宝前还使过什麽腌臜的手段,更是难以深究。
试问这样的人,也配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吗?
姚知微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意,波澜不惊地开口,淡淡道:“我与伯父一样,认为姚元睿,德不配位,枉为人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