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香烟送到俞汉广眼前:要吗?
俞汉广彳亍片刻,抽了一根。
高处风大,酸涩的烟草味在二人身畔弥漫开来,又被迅速吹散。
俞汉广微微仰头,用力喷出烟圈,气流带乱了他额前的碎发:老板,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起码知道秋天能有收成。
而我们呢,他妈的,就像是点着蜡烛挖地道。他愤懑中掺着失落。
收成也是要靠耕耘才有。孟艾夹着烟的手指搭在防护栏上,眼睛从俞汉广耳朵上掠过,声音比房顶的风轻柔得多。
杨烨出事前,曾经嘲笑孟艾眼光不远、难堪大任,这话精准打到了他的七寸。孟艾表面上没有反应,其实早已落下心病,把头显项目盯得很紧。
俞汉广听懂了老板的话外音:学校实验室那边Pin to Pin的几块芯片走得不太顺,总是要改,样品连初验都过不了。工厂马上到忙季了,哪还有余力对付我们这种小单子,一直在和我催
他和孟艾今天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此事斡旋。
近来赶上换季,很快又逢暑假,小家电、智能设备的销售旺季即将到来,工厂早就接了一摞又一摞的订单。
这还不是最让他们郁闷的。几个月前,东南亚某邻国突发海啸,冲毁了不少汽车芯片的代工厂,一时间,全球的汽车品牌都把视线转向了国内,找芯片和产线原材料奇货可居不说,连以前不太能接到活的小厂,咨询邮箱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送钱的订单排在面前,工厂老板就是再念着和他们的校友情分,总要吃饭,总要给工人发工资。
孟艾道:Pin to Pin需要钱,老邹一直在京州找着呢。当然,更需要时间。老板能压着单子等我们到现在,也难为他了。我让供应链组盯牢。
俞汉广猛吸了口烟,火光在唇边绽出橙红色:供应链组给力啊,今年ToF模块缺得那么厉害,他们都能找到购买渠道。现在就差实验室的MCU了,MCU能搞定,工程样机那是分分钟。
孟艾想起了供应链组的来路:池斓还是很可靠的,听说GHG现在风生水起。
风生水起不假。
不过俞汉广没把从卫粒那里听说的真相告诉孟艾:万敏哲悄悄地进了GHG,而这个供应链团队,其实是万老板在京州和宜州之间签的线。
卫粒除了和他念叨了工作,还提起了两桩怪事:
这一个月以来,池斓先是给卫波转了一直攒着的工作室房租,其次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奔忙于几个大城市的互联网公司之间,胃口似乎远不止宜州的互联网圈子。
女人一旦坚持起来,行动力总会让人顶礼膜拜池斓攒下的高铁票都能当扑克牌打了。
大厂挖人,一般都是和猎头公司签包年服务,池斓对此并不陌生,因而持续骚扰了几家公司的HR负责人。
还真就让她硬谈下了几单服务年框。
学姐说说不能欠别人的,更不能总靠别人喂饼。他回忆起卫粒的这句话。
实验室我多去跑。俞汉广严肃道,只能靠自己。
一阵风迎面兜来,吹起了地上的烟灰。俞汉广弯腰去掸裤子,左耳的痣正巧露出。
孟艾看在眼里:老俞,做事情和打游戏一样,如果总是能体会到那种吃亏又说不出话的感觉,说明我们是真正进入了竞技场。竞技场外面的,都是新手菜鸡。
见俞汉广丧气地垂眸,孟艾又道:压力别太大,我撑着呢。
压力的确全在他身上。
人、原材料、流水线、甚至是钱每一样都如此棘手。
年初的董事会上,爱梦的硬件计划一经提出,立刻收到了一家A轮投方的强烈反对。
这家投方曾经帮助爱梦度过了早期的死亡谷(1),却在爱梦发展得欣欣向荣之际,任凭孟艾和邹海遥如何舌灿莲花,还是选择了套现离场。
世间至亲至疏,除了夫妻,还有资本与被投企业。
孟艾家境虽然极好,但创业以来从未拿过家里一分钱,这是他的原则和底线。为了找钱,他便注册了新公司,把目光对准了银行针对小微高新企业的优惠贷款。
从工商局出来的那一刻,他抬起头,竟然在乌沉沉的天色中,眼晕了很久。
巨大的积雨云飘在头顶,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事情,就这样来到了身边。
咳,今年是我本命年,多几桩,咳咳,多几桩麻烦事,不算什么。孟艾喝了两口凉风,不停咳嗽。
俞汉广翻出一盒口香糖,递了过去:老板,还有一件事下周五我请半天假行吗?我爸妈要来宜州。
孟艾接过口香糖,却没撕开,而是不断吞咽着唾沫。咳嗽止住后,他来了兴趣:你爸妈过来干嘛,逼你相亲?还是快进到直接见家长了?
能不能想点儿好的,俞汉广和盘托出,二老过来参加同学儿子的婚礼。老头刚退休,闲不住,在家憋疯了。
孟艾摁灭烟头,脸上竟有期待:闲不住就来公司转转,爱梦鼓励家属来参观的,跟我聊会天也行。
*
太好了!俞汉广停下了打字的手,专心听电话。
宜州连着下了五六天的雨,此刻窗外依旧没停,油绿的树叶被硕大水滴砸得上下颤动。
他在纷繁的杂音中迅速起身,朝孟艾办公室走去:靠谱,我跟老板说一声,我们马上过去!
老孟,过了!憋了两周终于过了!
因为太激动,他忘记了敲门。
进去了只见孟艾窝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毯子直盖到脖颈,额头上顶着个降温贴。
看到俞汉广原地呆滞,孟艾撑起身,声音哑得像是刚吞了罐沥青:发烧了。可能是前几天吹了风,你先把门关好。
实验室说工程样机终试过了,时间太赶,今天天气也不好,来不及叫快递,他们打算连着图纸马上送到工厂去,要我们也赶紧过去俞汉广慌忙带上门,打眼又看到毯子滑在地上。
外面二十多度的气温,孟艾捡毯子之际还打了个寒颤,俞汉广犹豫几秒,道:老邹去京州出差了,也没回来你真没事吗?先别动了,我过去。供应链团队一整个也在工厂蹲着呢,放心好了!
你今天下午不是休假吗?我记得你爸妈要过来。孟艾脸色蜡黄,眼睛半闭着,虚弱地问。
俞汉广打定了主意:这还休个屁的假,再说你病成这样,我跟我爸妈说一声,别凑热闹了。
从孟艾办公室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叫上卫波同去如果结束得早,说不定还能拽着卫波,和父亲继母一起吃顿饭。
顺便探探父亲的意思,可以的话,再打个预防针。
不过卫波今天安排了大半天的技术会,下午还有一场TGIF分享,他刚发了信息过去就后悔了。
柳杨!手上的活儿收拾一下,跟我去趟工厂。他喊道,你叫个车。
柳杨很快滑着平衡车来到他办公室,欲言又止:师父,一定要今天去吗?等一天行不行?
他随即展示着手机里的暴雨黄色预警图标。
俞汉广正往包里塞着电脑,头都没抬:一定。宜大实验室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我们能等,工厂也等不了。耽误了这一天,后面成串的安排都来不及。
天气预报没这么准的,鬼知道暴雨什么时候来。
这事要是不解决,他晚上吃饭也不会安生。
柳杨又切到打车App:叫不到车。今天车本来就少,马上又要下暴雨,光排号都排到了100多,预计要等2小时38分钟。
俞汉广直起腰,皱了眉头:共享电动爹还有吗?
柳杨道:早让人扫完了。
我们坐地铁走。他去收撑在地上的雨伞。
地铁,地铁下午刚停啊!柳杨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