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楼本在层层云霭雾气笼罩之中,此时云气排闼,只见楼顶天光洒落、青冥杳杳,数只仙鹤徘徊飞翔,不似人间景色。谈无欲用手抚着仙鹤的羽毛,从楼上望下来,见一片跪拜的人中有一人微笑而立。可是谈无欲的眼光顿也未顿,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从那人身上掠开了。不多时,天风拂动、岚聚云合,重又是雾失楼台,斯人亦不可见。
跪拜的人早已站了起来,三五成群的议论代掌门的风姿和道法。素还真仍站在原地,还保持着刚才仰望的姿态,脸上的笑却消失了,他已经再也笑不出来。他和谈无欲的眼神隔着云霭雾气、百年光y终于碰在一起,可他却从谈无欲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感情,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没有熟悉也没有陌生、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大道万千、仙气纵横。
谈无欲的眼中已经没有七情六欲,甚至没有人烟。
——
老素下山后结婚生子的往事不会再细写,就这样算交代了,细写心塞。这也是为毛他跟外面浪不敢回去的原因。缘儿好娃。
至于他为啥得下山,这个后文交代。
第十二章 历尽劫波归仙阙,人间天上两稀微
“无量天尊!道友,前方禁地,不可前去。”
素还真脑中不断揣摩着谈无欲的心思,师弟这样的无动于衷,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无情还是强撑?他一边想着一边向西方小楼默然而行,一路上也没人拦他,直走到小楼前的竹林边,这才被人挡住。他口中含糊应道:“唔……多谢。”脚下还是不停,仍向前走。
那道士急道:“不可啊!竹林内都是高明阵法,你可不要枉送了性命……”话还没说完,只见素还真已闲庭信步般穿过竹林法阵。这道士看得瞠目结舌,这阵法乃是谈无欲亲手所布,他在此处守阵已有五十年,见过十数位宗师级的人物被这阵法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如此轻松的破阵而入。这道士心里又惊又怕,也不知道素还真所来为何,是来寻衅挑战还是论道谈玄?他赶忙用符纸折了两只纸鹤,催动术法让这鹤去通禀无忌和八趾麒麟。
素还真径自来到小楼下,只见小楼边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无欲天”三个大字,小楼的竹匾上亦有四个铁画银钩的题字,乃是“无风无尘”。谈无欲一手清癯典丽的瘦金体,见过的人无不说好,可只有素还真知道,谈无欲偏爱这样的字体都是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那时候,谈无欲刚刚学会拿笔,素还真也才会写字,他握着师弟的手,第一次在宣纸上写下他们两人的名字:素还真,谈无欲。他们的名字就像一个绝妙的对子,再没有别的词语可以替代。谈无欲学字极快,片刻后他已学会“无欲”二字,便献宝似的写给素还真看。怎奈这两个字有些复杂,谈无欲年纪尚幼控笔不稳,越发将字写得又大又横,素还真一见便笑道:“师弟的字写得好胖。”谈无欲气得够呛,扭身去捶素还真,沾着墨汁的小手在素还真的白衣服上留下了好几个黑漆漆的小手印。素还真笑的更欢,使劲把师弟又小又软的身子摁在自己怀里,两人在书案前滚成一团,弄得宣纸乱飞、墨汁四jian。从那之后,谈无欲写字专攻清瘦一路,他的字如竹如鹤,被道门中人誉为“竹姿鹤体”。素还真望着谈无欲的字,往事历历、犹如昨日,可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早就无处可寻了。
素还真迈步向小楼内走,他的手刚触及小楼正厅的门扉,便听到“咦”地一声,两个人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这两人,一人是年迈老丈、却将满头白发却梳成垂髫童子的模样,一人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偏偏长了一头灰白相间的长发。
老者怒瞪着素还真道:“无礼之人!退下!”说着猛提右掌,一股沛然之力如出闸猛虎向素还真袭去,素还真却动也不动,那雄浑的掌力打在他身上,竟如滴水入海、无影无踪。
老者和女子见状都是一惊,那女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素还真,斟酌着开口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素还真略一拱手,朗声道:“我来寻无欲天之主。”
“可有行卷投简、上表传书?”
“并无。”素还真顿了顿,又说:“我与主人有旧。”
那女子答道:“原来是师父的故人……却不知是怎样的故人?”
“怎样的故人?”素还真讶然道:“不知姑娘所指,愿闻其详。”
那女子微微一笑,侃侃而谈:“若只有一面之缘,那便算不得什么故人;若一起喝过两三次茶、谈过五六回道,那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若共过事、喝过酒,那便算个熟人;若是志同道合、相见恨晚,可称得上是知交了;若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便叫挚友。不知先生是哪种?”
“我与他……我与他……”素还真苦笑起来,他与谈无欲的关系又岂是知交挚友所能形容?舌灿莲花的素贤人竟一时语塞,他是谈无欲的什么人?只是同门吗?只是师兄吗?
“什么你你怹怹,好不尊敬!”老者又出言怒斥,他心中对谈无欲尊重非常,觉得世上任何人都不能与师父相提并论,听着素还真平辈论交似的语气,只觉得怒从心中起,恨不得把这个不速之客速速赶了出去。
“先生答不出?若先生与师父相交不深,那便请回罢。”那女子也接话道:“师父修行仙道已至太上忘情之境,许多前尘往事俱已湮灭忘却,就算您见到师父,也是无旧可叙的。”
“忘情、忘却……无旧可叙……”素还真听了这话,蓦地一阵心血上涌,他想到谈无欲看见他时漠然无波的眼神,难道他真的忘了?他怎么能忘!他怎么敢忘!素还真惊怒交加,也顾不得许多,一拂袖挥开拦阻的老者与女子,直要强闯小楼。
“大师兄,真是你!”素还真刚要上楼,只听身后有人喊他,正是无忌与八趾麒麟匆匆赶来,无忌见那老者与女子一脸震惊的倒在门口,忙将他们扶起来笑着道:“定是寒山意又犯了牛脾气,冷水心你也不拦着点他……大师兄的驾也敢挡?”
“大师兄……?”冷水心与寒山意对望一眼,脑中急急而转,终于将听过的传说故事与眼前之人对上了号,赶紧伏地跪拜道:“见过素师伯!”
“不必多礼,起来吧。”素还真向二人点了点头,见八趾麒麟拄着拐棍站在院中望着他,师父的面容虽未改变,但是眼神中的沧桑之感却甚于从前。素还真心里一阵涩然,忙行礼道:“劣徒见过师父。”
“老大……”八趾麒麟的眼圈有点发红,他自觉不能在徒弟面前失了面子,便梗着脖子骂道:“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当初说是下山十年,结果呢!百年里音信全无,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八趾麒麟本是故作愤然,谁知越说越气,絮絮叨叨的埋怨个不停:“回来也不先来拜见我,跑到这儿把徒孙打得满地乱滚,也就你能干出这种事!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
素还真见八趾麒麟一如往昔,不由颇感快慰,但他心里惦记着谈无欲的事,怎么也不得开怀,趁着八趾麒麟喘气的间隙赶忙cha话道:“师父教训的是……不如我们先入楼中,见了师弟,师父再教训我不迟。”说着搀起八趾麒麟就往小楼里拽。
“师弟,哼,你还记得你有个师弟!”八趾麒麟嘴里不停地念叨:“就欠我让老二再不理你,再也不认你这个师兄!”
“是是是,对对对,都依师父。”素还真一连声的答应着,心底道:只要他还记得我,再不认我了、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再不理我,我自去缠着他说话,像师弟那样面皮薄的人,总有一天还是要应我的。
一行人呼啦啦的涌进小楼,这小楼自建起之日、便从未如此热闹。谈无欲正倚在窗边看书,仿佛对楼下的事一无所知似的。“谈师兄,你看谁回来啦!”无忌推开书房的门,满脸的都是喜色。
“无忌,修道之人冲虚寡淡,不该如此喜怒形于色。”谈无欲放下书本,施施然地站起身,他虽责备无忌,但语气柔和,爱护之意溢于言表。无忌亦不以为忤,连声道是,进退间全然是亲昵尊重。
谈无欲又道:“师父,请上座。”八趾麒麟点了点头,拈着胡子在软靠上坐下,他见三个徒弟个个丰神俊朗、本事高超,心中满是得意与欣慰,哪里还能注意到素还真与谈无欲间暗流涌动的试探?
八趾麒麟已经坐下,无忌随侍在师父身旁,冷水心寒山意自去为众人泡茶,屋里只有素还真与谈无欲相对而立。人已在眼前,素还真反而不急着出招,他索性明目张胆的去看谈无欲,觉得百年没见,师弟的风姿越发秀雅飘逸。他离山后夜夜乱梦,每个梦里都有谈无欲,可梦中的人又如何能与眼前的人相比?谈无欲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衬着飞眉凤目、银发黑衣,有一种鲜明锐利的孤峭,如同傲霜立雪的瘦梅、冷然自矜。以前,谈无欲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拒人千里,可是素还真知道,师弟面上虽然总作出冷漠的样子,可眼底却有一团活火,他最爱将那火撩拨得越来越旺、眼见着谈无欲的一双眼睛因着他越来越明亮慑人,显露出各种各样的情绪:恼怒、欢喜、不忿、开怀、又爱又恨……他难以忘记自己下山时谈无欲望向他的眼神,被低垂的睫羽掩住的是怎样的百折千回、爱恨交杂。
“师兄,”谈无欲静静地看着素还真,眼睛里空茫茫的、没有一点情绪,素还真在他眼睛中再也找不到那团火,只听他淡漠的问候道:“久见了。”
“师弟,好久不见。”素还真只有苦笑,他突然意识到,比谈无欲忘了他更可怕的,是他记得他、却已经不再在乎他。
第十三章 无情有恨凭谁诉,一寸相思一寸灰
“待到老二飞升,有了成仙的祖师,我半斗坪也可称得上是道门祖庭了!”八趾麒麟拈着胡子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见半斗坪与龙虎山、重阳宫、萍山并称四大道场的一天,眼高于顶的张天师、王真人、萍山老祖哪个不得亲亲热热的喊他一声道友同修。尤其是萍山老祖,想当初练峨眉飞升的时候他有多么嚣张得意啊,自己巴巴地去道贺,竟让萍山的人以“没听过”、“不知是谁”的理由给挡了出来,气得八趾麒麟直跳脚骂街。
“仙界孤寒,怎及人间有情?”素还真放下茶杯,直直盯着谈无欲的眼睛道:“只怕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谈无欲淡淡地扫了一眼素还真,眼眸中仍是空荡荡地无悲无喜。素还真心里一冷,他竟已看不出谈无欲的心思,师弟似是真的毫无所动。他一瞬不停的观察着百年未见的谈无欲,却看不出师弟情绪上的一丝破绽。这就是太上忘情之境吗?原来所谓太上忘情,并不是将前尘旧梦一概抛弃忘却,而是再不为其所扰,寂焉不动情、恍惚兮若忘。他本以为最糟的情况,不过是谈无欲将他们的往事全都忘了、再也不记得他,可即使那样,他亦还有一点机会,或是借唤回记忆留住他、或是直接再一次缠住他,可现在、连这本就微茫的希望都不复存在了。思及此处,素还真的心不由一阵抽痛,他又想到龙宿所说、谈无欲将一部部经典的字数数得分毫不差的事,在修习忘情之境的过程中,师弟到底有多痛苦、又有多寂寞?能令素还真束手无策、心如刀割,不愧是谈无欲,他心道,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真是绝啊。
“老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八趾麒麟笃笃笃地一阵乱敲拐杖,粗声粗气的呵斥道:“让你回来是为助老二一臂之力,不是让你说这些混话、坏他修行!”
“师父不要生气!二师兄仙道已成、又岂会因着几句话而受影响?”无忌赶紧来打圆场,“大师兄这样说,只不过是舍不得二师兄而已。”
“师父多虑了,我既选择修行仙道,便从无动摇。” 谈无欲极坦然的说,他饮了口茶,又向无忌道:“无忌说话欠妥,修道之人,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素还真沉声道:“无忌说的没错。我确实舍不得你。”
“小兔崽子,还说不是回来捣乱的!”八趾麒麟听了这话,气得从软靠上跳起来、将拐杖劈头向素还真抡过去,无忌起身去拦,心里却被素还真的话惊得发懵。
在一片混乱中,谈无欲仍是冷漠淡然,他将手里的茶杯不紧不慢地放下,直望着素还真道:“那是你的事。”
他们对望的眼神时不时被八趾麒麟和无忌的身影阻断,但素还真知道,谈无欲就那么坦荡的看着他、更任他在自己眼中随意的搜寻情绪和感情——可素还真什么也找不到,谈无欲再也不会因为害怕自己的双眸透露太多秘密而偏开头去。“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素还真突然之间感悟到这句词有多么悲凉,这样不堪的相见、暗示着不见时几多辛酸?这样决绝的无情、又隐现着曾经多少入骨的深情?一寸相思一寸灰!素还真一直以为,自己才是两人中陷得更深的那个,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曾经拥有什么、又辜负了什么。已然不是心痛可以形容,素还真觉得自己的骨髓里都在发疼,他第一次主动避开谈无欲的眼睛,再盯着双毫无情感的眼眸看下去,他简直要发狂失态了。
“师父为何反应这么大,”无忌搀着八趾麒麟往外走,他们被谈无欲以清修之名“请”了出去,“我看大师兄是真心诚意回来帮忙的。”
“你不知道,他们俩……唉!”八趾麒麟叹息道:“冤孽啊!”他回头看了眼木然随着他们走出小楼的素还真,突然转身正色道:“老大,你不知道老二这些年修的多苦。好不容易将成正果,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听我一句,别毁了他。”
素还真闻言一愣,从小到大八趾麒麟极少管他们的事,他知道徒弟胜过自己百倍,他不必去管、也管不了。可现在,八趾麒麟如此严肃的同他讲话,素还真知道,这话里不止是责令、更隐隐有恳求的意味。望着八趾麒麟衰颓苍老的脸,他怎忍心拂老人的面子?他怎能不听启蒙恩师的话?他明知道自己负师弟太多,明知道能留住他的机会几近于无,明知道自己的一厢情愿终究是梦幻泡影,可是,就是不甘心!他有千万种理由放弃他,为了谈无欲、为了八趾麒麟、为了天山半斗坪,可他放不下——他从没有放下过。素还真没有答八趾麒麟的话,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膝盖与石板相撞发出嘭地一声。
“你……混账!”八趾麒麟嘴里骂着,眼中却隐隐闪着泪光,“你就不能成全他?”
“我成全他、谁来成全我?”素还真紧握双拳,一字一句定定地说:“谁来成全我们?”
八趾麒麟长叹一声,师徒俩一跪一站、相对无言。无忌侍立在八趾麒麟身后,他不敢受素还真的跪、斜斜站在一边,只觉得似是而非、一头雾水。
谈无欲在小楼上望着三人,好像是在看堆在院中的三块木头,全然无动于衷。
素还真在门内游走,现在的半斗坪已难寻往日的半点踪迹。他心绪纷乱,只顾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行到后山。素还真偶见山坳处设有一层法阵,正是谈无欲所擅“窃地补天”之术,他心内一动,悉心解了阵法、潜入阵内。
“竟是这里!”素还真目之所见,乃是一处热泉,蒸汽缭绕、宛如仙境,泉旁有一块大石,石头上提着一句诗:“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字迹秀逸潇洒、入石三分,看上去毫无刀削斧凿的刻痕,竟似是以手指直接在石上写成。素还真以手轻抚字迹,无限慨然,这字不是别人所书、正是他自己亲手所写。
那时,这热泉不过是普通的山泉,而这石头上,也是无字的……
第十四章 飞霜九转寒入骨,金锁三魂待来人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遍地无人扫……”素还真望着远处的山岚云雾,长而美的手指敲在紫竹阑干上,那笃笃的声响一会儿急、一会儿缓,显得心绪不宁。自他与谈无欲双修后,又过了半年。素还真暗自计算着,谈无欲的功体瓶颈至多在秋天便该到了,可他日日偷眼观察着师弟的境况,却未发现谈无欲半分异状。冬去春来、青帝再临,素还真忧心如焚,但思及二人初次双修的痛楚不甘,总也不好直接去问师弟。他二人自幼相伴,从来都是心意相通,何尝有过如此尴尬隔膜的时候?素还真心底深怨这双修之法揠苗助长,可偶一回想,又觉得别有一种蚀骨销魂的滋味儿。
这一日,谈无欲清晨便离了半斗坪,只说是去采药。素还真迟迟不见师弟归来,唯觉得眉心一阵阵发紧,他心中不安,便以梅花易数随占一卦:眼前有山,山者艮也;山上有云,云属水,泽也;上泽下艮,咸卦也。他略一侧头,见庭前的白玉兰新长了三个花苞,咸卦九三,带伤出行、定遭灾难。素还真双眉深锁、掐指再算,咸卦三爻变乃是萃卦,下坤上泽,水淹大地、危机四伏。他哪里还坐得住!素还真急忙下山去寻找谈无欲,可是天山山脉连绵、丘壑纵横,他又如何能知师弟在哪一处采芝寻药?他略一思忖,此时也顾不得玄门正法还是邪门术数,催动法咒祭起五鬼五方寻踪术,以自己的鲜血为引、号令五鬼前去找人。素还真焦急难耐、自觉一分一刻都是煎熬,便又以道术冲开耳脉,使得听觉分外敏锐,一时百里内各种声响纷至沓来,虎豹嘶吼有之、枭隼哭嚎有之、花开水流声有之,在这千万种声音里,蓦然传来一对樵人交谈的语声:“好生奇怪,我前几日上山时见这溪水早就化开了,怎么今日倒比数九寒天冻得还结实?”另一人又道:“可不是!我从后山过来,竟然看见瀑布整个儿冻住了,都是支棱着的冰凌子!”两人仍在奇哉怪哉的说个不停,猛地见眼前白影一闪,有人问道:“借问这山的水源在何处?”二樵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人指着身后道:“山顶有个水潭……”“多谢!”那白衣人倏忽来去,转瞬又消失了。两个樵人面面相觑,只觉得是花了眼。
素还真向山顶水潭急急而奔,一路上山景如同从初春退至严冬,新开的花树上落满寒霜,未绽的花蕾被封在冰滴中,犹似水晶雕成。越接近山顶,寒气愈重,常人行到这里、只怕连血都要冻凝了。素还真暗运功力、脚下不停,只见那山顶水潭已笼在一片雪霰雾气之中,空里流霜飞舞盘旋,似烟幕珠帘掩住水潭的影踪,正是谈无欲依“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二句所创的九转飞霜阵。素还真本该心安,可他感受不到布阵之人的半点气息,眉心跳得更加厉害、不祥之感萦绕不去。他等不及解阵径自以掌力震碎法阵,却见冰霰消散后,一池潭水尽皆冰封,他所思所念之人竟被冻在石潭中央!谈无欲闭目垂首,自肩以下被封在冰里,像一尊水月观音、白玉雕像,乌黑的发上落满了雪丸冰粒、好似一夕白首,卷而长的睫羽上也覆盖上一层飞霜,清绝诡艳至极,可他既无呼吸也无心音,竟似已气绝身亡。
“不……不!”素还真目眦欲裂,浑身气息乱走、热血往头上撞,一口鲜血直喷出来、落在冰面上嘶嘶地腾出水烟。他也顾不上去擦嘴角的血迹,只发狂般俯跪在冰面上,一手紧紧搂着谈无欲的肩,一手直接用手指去扣坚硬如铁的冰面,惊痛之下他连运功竟也忘了,血r_ou_五指哪里撼得动坚冰?霎时甲裂指破、血流如注。十指连心、痛如针扎,素还真却恍若不觉,他把脸紧紧贴在谈无欲苍白冰冷的面颊上,呓语似的唤着:“师弟,师兄来找你了,快醒来和我回去……无欲,你应我啊……无欲,无欲……无欲!”可任他怎么叫,谈无欲就是没有反应,师弟再也不会应他、也再不会故作听不见的偏开头去。素还真顿时五内如绞,失魂落魄间,恍惚感到一阵鬼气森然,他双目赤红、极快的出手攫住鬼卒的脖子,恶狠狠地厉声斥道:“你敢拘他的魂!我打得你魂飞魄散、连鬼也做不成!”
“小的……小的不敢!”这鬼什么样的恶人没见过,却被素还真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噗通跪倒告饶,“素大人、素真人你好好看看,小的哪里是收魂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小的是您派出寻人的东方青面鬼啊……”那鬼见素还真浑浑噩噩、如坠云雾,忙接着又道:“尊师弟的三魂七魄好好地还在他身上,他用道门绝学金锁诀牢牢把魂定住,十二个时辰内谁也拘不走的!”素还真听闻此言,眼中忽现清明之色,自己一时心慌血涌、方寸大乱,竟险些误了大事。谈无欲哪有这么容易死?素还真心念急转,谈无欲所历所思已了然于胸:谈无欲功体属y,他这数月来,便是借水导出体内寒气缓解功体瓶颈所带来的窒碍,可这毕竟不是一劳永逸之法,y寒之气在他体内淤积不散,虽将反噬的日子推后、却更加重了反噬的强度。他今日运功导引寒气之时,反噬之力已流窜难制,y寒之气汹涌而出将山中水脉瞬间冰冻、连他自己也封在潭中。谈无欲在千钧一发之际以金锁诀锁魂定魄,强行护住魂魄不散、形体不灭,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素还真摸着谈无欲雪凝冰雕般的脸,喃喃自语道:“你料定我会在十二个时辰里破了九转飞霜阵来寻你……”他心中既怨谈无欲这样自苦却不透露半句,又欢喜于师弟如此以性命相托,他使劲在谈无欲失了血色的唇上惩罚似的亲了亲,又道:“我定会救你,更要解开你的心结……”
素还真抖衣而起、湛然若神,沉声道:“五鬼听令!张开五方大阵守护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五鬼如蒙大赦、齐呼得令,向五方而去。素还真运足元功,元阳之气沛然四溢,一时山中冰雪消融、霜草返青,花树枝叶浸润、如蒙春雨,露滴轻响之声、潺潺流水、瀑布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素还真脚下的寒潭也开始融化,冰面吱嘎一声离析开裂,素还真将谈无欲的身子往自己怀里一搂,兀自运功不停。
二人浸在潭水中,谈无欲倚在素还真怀里,仍是冰冷僵硬、气息全无,素还真为他化去发上的冰霰,又一点点吻去他睫毛上的霜雪。谈无欲的牙关紧紧闭着,素还真捧着他的脸,耐心的反复吻着两瓣薄唇,用舌尖极温柔的舔弄师弟的唇齿,间或柔声念叨:“师弟,张开嘴,我要为你渡气……”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求生心切,谈无欲竟真的放松了牙关,让素还真口对口为他渡气。三口混元真气渡了过去,素还真见谈无欲面上已有血色,心音泛起、呼吸渐强,不由欣喜若狂,紧搂着师弟的腰身,无限缠绵的去亲吻他濡shi的鬓发。
素还真摩挲着谈无欲僵冷的身子运功不绝,只听谈无欲蓦地轻哼了一声,整个人发起抖来、无意识地向他怀里靠。“无欲……”素还真轻声叫他,谈无欲的意识却似仍未清醒,他冻得够呛,行事全然遵循本能。谈无欲伸手圈住素还真的脖子,把脸埋在师兄的肩膀上,身体密实的向热源贴近,无力地嗫嚅着说:“冷……”素还真如闻天音,哪里顾得损元过度、丹田如被火烧,再一次强催元功,直将一潭冰水烧得汩汩如沸。谈无欲的身子已然回暖,却还是昏沉不醒。素还真以真气沿着他体内七经八脉几番游走,探知乃是寒毒深入经脉,并非外力热源能救。
“兜兜转转,还是绕不过双修之术……今日让我占了这样大的便宜,”素还真在谈无欲额头上落下一吻,苦笑道:“师弟醒来,可要恼恨死了。”
第十五章 温泉流腻和云洗,翠滑香笼簪不得
山顶池潭烟雾缭绕,却已不是清霜飞漫而是热气蒸腾。谈无慾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似是随时都会醒来,他宽大的道袍褪到臂弯,露出白皙的肩膀和泛红的胸膛,背后半遮半掩的蝴蝶骨曼妙非常,玄色的衣衫浸在水里,像一滴滴入潭水的墨蹟。谈无慾的身子起伏着,水声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哗啦地响,在氤氲的水汽中有种说不出的朦胧暧昧,他的玄衫也随着水下的撞击耸动浮沉漫延,似风荷遮住水面下的鱼戏。素还真的衣服仍好好的穿着,他坐在潭中浅水处,面对面抱着师弟,一手握着谈无慾的腰臀,一手不停的撩起热水去摩挲师弟裸露在水面外的肌肤。“嗯……”素还真听见师弟轻轻的喘息,许多细密冰冷的水珠从谈无慾身上一点点渗出来,衬着粉白的肌肤犹如樱花上滚动的晨露。
素还真心动不已,他们初次双修尴尬生涩、二人各怀心事,与此时的旖旎销魂哪堪相比!山月朦明、香雾迷蒙,谈无慾身上万年果清甜的香气撩人欲醉,急冷急热之下他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嫣红,似有似无的呻吟声更令人血脉贲张。素还真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欢喜快活,头皮发麻、骨头发酥、心口发烫,这种不可思议的契合令他几乎战慄。他分明满足得难以言喻,却反而觉得自己又饥又渴,忍不住去舔吮谈无慾肌肤上的水珠,吮得新雪脂玉似的肌肤泛出一片片红晕,如同新雪上的殷红落花。可素还真仍是口干舌燥,他含着谈无慾柔软的耳垂反復吮吸,又沿着下颌脖颈优美的曲线一路吻到起伏不停的胸前,他将脸埋在谈无慾的胸口,用火热的舌尖去逗弄舔吻两颗敏感粉嫩的果实,难以餍足的唇齿这才有了归依。谈无慾轻叫了一声,声音极快的消散在夜风里,却又好像缠缠绵绵的在水烟中和素还真的脑海中不断迴响。谈无慾仍未清醒,可是他的身子已能依素还真的动作做出反应——完全是原始的反应,毫无他平日的矜持克制。他唿出的气仍带着丝丝的寒意,十指cha在素还真的头髮里、紧紧搂着师兄的脖颈,可胸膛又向后闪,背部因此形成一个弯月似的婉约弧线、欲拒还迎,修长的脖颈微微仰着,双肩轻耸、身体微微发颤,一如展翅欲飞的鹤。素还真不停的用牙齿轻咬厮磨着谈无慾的ru尖,感觉到那果实在他口中渐渐发烫变硬,在师弟细细的呻吟声中变得更加红艳肿胀,好像雏鸟嫩红的喙、俏生生的挺立起来。素还真这才知道,原来师弟的身子如此敏感,连亲吻抚摸都会发抖打颤,怪不得初次双修时连碰都不让他碰。素还真的手沿着谈无慾的背嵴一路摩挲爱抚,从蝴蝶骨迷人的凹陷到劲瘦的腰肢,从不自觉扭动的腰胯到滑腻的大腿,他心中缱绻已极,唯觉无处不切合于心中的热望遐思,更不消说正在吞吐自己的无限销魂之处。他怎么能将这样的身魂相契、意乱情迷只看作修炼法门?
谈无慾经脉中寒毒渐散,他缓缓睁开眼眸,见自己衣衫半解的被素还真抱在怀里,身下私密薄嫩之处被抽cha摩擦得滚烫发涨,他似乎可以清晰的感知嵌在体内的硬物的每一处贲张起伏!他虽知道素还真必会来救他,可这种救法仍气得他眼前发黑、一阵晕眩。“……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方法?”谈无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千藏万躲还是避不开双修,这半年来的罪可算是白受了。那又硬又烫的物件儿密实的佔有着他的身子,好像剑与鞘般严丝合缝,只有它退出一些,热水才能涌进来,然后又在下一次冲撞时将水全数顶弄出去。谈无慾觉得那硬物竟比热水更烫,烙着他的身子令他酥软无力、烧得他的灵r_ou_俱要灰飞烟灭,他分不清这是痛苦还是欢愉,唯觉得无比缠绵难耐,首次双修时分明不是这样!那时他尚能自持,这时却再难推拒了。他心里转着千百个杂乱的念头,感官却集中在充满暗示性的水音和身下和缓有力的贯穿上,他无法专心思考、难以控制自己的心神。谈无慾蓦然听见一声轻吟,他吓了一跳,后知后觉的用手背挡住唇,他竟连自己喘息的声音都压抑不住!他脸上显露出茫然无措之色,只能任素还真握着他的腰予取予求。
“金锁诀只能定魂十二个时辰,哪里容得我去想别的辙?”素还真仰头去吻谈无慾的肩膀,他望向师弟泛起一层水色的眼眸,见其中满是恍惚迷离,谈无慾竟熨帖到失神了。素还真吻了吻谈无慾的手心,把师弟的手从唇边拉下来十指交缠的抵在自己心口,凑在谈无慾耳边低声道:“心随意动,气随心转。”他念着口诀,又趁机在师弟泛红发热的耳轮上亲了亲。谈无慾瑟缩了一下,如梦方醒,他知道时机已到、赶忙强摄心神,若被折腾成这样还没能冲破瓶颈,才真是蚀本!他但觉体内一阵痉挛软麻,阳举不漏、炼ji,ng化气,大功转瞬已成。
谈无慾靠在素还真怀里闭目喘息了一会儿,“出去……放开我。”他从素还真怀里抬起头,眼角眉梢犹带春色,脸却已板了起来。
素还真抬手抚摸师弟的头髮,轻声道:“再抱一会儿……”
谈无慾刚要斥责,却见师兄手上血r_ou_外翻、被潭水泡的发白,细小伤口无数,几处伤痕深可见骨,“你……”他略一动念,暗忖这必是为救他所致,不禁动容,拒绝的话如何再也说不出口,只得偏头垂首、一时无语。他一低头,一头青丝便流泻下来,遮掩住他清癯秀丽的脸庞,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素还真伸手拈住谈无慾的下巴,用拇指轻轻摩挲。谈无慾忍耐了一会儿,见他摸个没完,撩拨得自己一阵心浮气躁,便扭回头来、用手去挡。素还真趁机一把抓住谈无慾细瘦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摁在自己胸膛上,低声道:“你宁愿冻死也不愿让我助你……与我双修就令你如此厌恶?”他在极近的距离里一瞬不停的紧盯着谈无慾的眼睛,只见盈盈双目中光华流转,各种情绪纷至沓来、爱恨交杂,谈无慾的眉目本就生得极美,此时更是分外生动明锐、摄人心魄。谈无慾深知,与其说他厌恶与素还真双修,不如说他害怕,他害怕在师兄怀抱中一晌贪欢的自己,他们命中无缘,现在所有的迷恋沉醉,在分开后回想起来都将是笑柄和污点。谈无慾用手去推素还真,他必须离他远些,素还真身上的莲花香气和灼人的热度都令他头脑昏沉、心跳如狂。
“无慾,”素还真已从师弟眼中读懂了一切,他有些懊恼自己为何现在才明白,他使劲握着谈无慾的手腕,在师弟白皙的皮肤上烙下清晰的五指红痕,“我虽蔔筮、却并不信命。我明知你命中有仙缘,可从没想过放开你,天要与我来夺,我就去和天争!只要我们在一块儿,只要你想和我在一块儿,谁也不能分开咱们!”他环在谈无慾腰上的手臂越箍越紧、像是真的有人要与他来夺,“我不信命,你也不要信……”
“胡言乱……”谈无慾的话还没说完,素还真已不由分说的吻过去,他抓着他的手那样用力,吻却如斯温柔。谈无慾呆愣之间,竟任素还真的舌尖长驱直入,以唇齿擒住糯米甜糕似的软舌百般厮磨。素还真的嘴唇很柔软,被这样的嘴唇如此深情的亲吻,是很难无动于衷的。谈无慾觉得有一团火又在腔子里烧起来,烧得他不得不颤抖着喘息、呻吟着唿出一口炽热的气,那口气顺着喉管溢出唇舌,像是极烈的酒灼得口中愈发酥麻。也许是因为被吻得晕头转向丧失了理智,也许是因为素还真救了他的命、因而略给师兄三分薄面,谈无慾心里郁积的愁云竟渐渐开始流散,是啊,未发生的事谁说的准呢?大约只是自己杞人忧天。谈无慾狠狠甩开素还真禁锢着自己的手,却又主动伸出雪白的双臂揽住师兄的脖子,心里脉脉涌起一股饴糖似的甜。
深吻过后,素还真的目光愈发幽深专注,他贴着师弟的嘴唇柔声说:“你早该知道我对你……”
“别说!”谈无慾情急之下竟用自己的唇堵住素还真的嘴,他脸颊发烫,低低道:“你不要再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话。”
“我不必说,你已懂了。”素还真蹭着谈无慾鸦羽似的髮鬓道:“我和你一样可笑,我比你更可笑……你不必怕。”
“我有什么可怕的……”谈无慾瞟了素还真一眼,见师兄明如朗星的眼眸中全是慧黠了然,他面上绯色更浓。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道:“嗯……出去,不舒服……”
“再抱一会儿……”
“……你好孟浪荒唐……”
蓦地里一声夜枭嘶鸣,呆立池边的素还真这才回神。“当真是林鸠唿我出华胥,恍然枕石听流水……”素还真抚石而叹,昨日种种欢愉快活譬如昨日死,今日心酸苦涩、物是人非,哪堪再忆当初?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忆起谈无慾在潭边执梳理发的样子,青丝如情思早就把素还真紧紧的缠住,今朝昨日、魂里梦里都不能放下。
“师弟,你看这句诗如何?”素还真以手指在青石上题了“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二句,笑着去问谈无慾。
“轻浮。”谈无慾哼了一声,用袖子向青石上拂去,他这一拂之力能令地崩山摧,可这石上的却没磨损一分、只不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土,素还真一见,越发笑得神采飞扬,“还不走?”谈无慾已在数丈以外,头也不回的催促道。 “来了!”素还真三两步赶上去,二人衣袂飘飘、并肩谈笑而去。
现在,素还真望着那字迹宛然的刻石,想的是这组诗中的另外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十六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宝鉴凝膏,温泉流腻。琼纤一把青丝坠。冰肤浅渍麝煤春,花香石髓和云洗。玉女峰前,咸池月底。临风细把犀梳理。阳臺行雨乍归来,罗巾犹带潇湘水……”素还真敛目轻吟,水依旧、石依旧,而他二人的这段情缘却如朝露无踪。也许并不该称其为情缘,这两个字太过于温情柔软,他和谈无慾之间,都是冤孽。可即便明知是冤孽、明知难有结果,素还真仍忍不住去揣测谈无慾将此地细密封存的用心——他是不是会来怀想追思?他是不是也放不下?他是不是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忘情?
“师兄?”素还真乍闻此声、急急旋身,却见无忌散发披衣由法阵入口走来。无忌讪讪道:“不知大师兄在此,无忌如此打扮……失礼了。”
素还真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空落惘然,暗叹一声道:“无妨,是我不请自来。”他略一沉吟,继而又说:“此地并非半斗坪所有……”
无忌哪里晓得这是素还真在套他的话?忙颔首道:“此地是天山山脉中一处罕有的热泉,无忌修炼y性功体,功体瓶颈之时,常为寒毒所苦,是谈师兄以窃地补天之术将此泉移来半斗坪,助我修行。”
“哈,原来如此。”素还真略笑了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是勉强。当真是他自作多情、自寻苦恼,心潮一泛就是烦恼三千,偏偏这心动、心烦,希望、失望,不过都是他一人的绮思,与人无尤——多情总被无情恼!
“这寒毒当真恼人非常,稍有偏差便如坠冰窖,真不知谈师兄当年是如何承受,又是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寻到这舒经活络的热泉?”无忌指着刻石,又道:“这石上的字风流蕴藉、情思缱绻,亦不知是谁的手笔。”
素还真避而不答,二人又闲话片刻,他随即告辞而去。
无忌趴在池畔望着刻石,忽然想起素还真以手沾水在桌上写过的字,一笔一划竟与刻石上的字迹颇为相似。无忌心中一惊,联想起近日种种,到底他的两个师兄间还有多少无从说起的秘密、多少暧昧难明的往事?“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这两句诗可是他们当年相处的写照?他们究竟对彼此怀有怎样的感情?这样的情感会不会成为谈师兄羽化登仙的阻碍?
无忌越思越想愈加不安,索性披衣而起向八趾麒麟所在的ji,ng舍行去,窥探师兄们的私事虽然逾矩、但他必须要问出个究竟——无忌ji,ng研机关阵法,负责为谈无慾筹画升仙大阵已有数年,于情于理他都绝不许此事有任何纰漏。他奉师命寻回素还真,就是为了给升仙大阵找一个一个最最稳妥的护法,从功体、修为、智谋来看,素还真都是大阵护法的不二人选,可若这护法有私心、有私情,若这护法真如他所说“捨不得”……无忌一阵风似的沖进八趾麒麟的ji,ng舍,还没待八趾麒麟细问,他已直挺挺的跪在师父跟前,大声问道:“徒儿僭越!但求师父告知,素师兄和谈师兄究竟是何关系!”
“诶呦喂!”八趾麒麟被他问得一惊,急忙去捂小徒弟的嘴,忽又觉得此举实在是此地无银,便假意咳嗽了几声,道:“咳咳……能是什么关系,不过就是师兄师弟的关系罢了。”
“师父何苦瞒我!”无忌膝行几步,抓住八趾麒麟的衣角道:“若只是师兄弟,师父如何会担心大师兄会坏谈师兄的修行?若只是师兄弟,师父又怎会怕谈师兄因着大师兄的几句话就大动凡心?”
“他们……他们……”八趾麒麟仍是顾左右而言他:“他俩从小比试争斗、互不相让,我只怕老大见老二先他得道心下不服,又怕老二因为老大的言语相激动怒,当师父的总是有c,ao不完的心呦……”
“师父还是不肯说!”无忌急道:“无忌亦非有心刺探师兄的私事,只是排布升仙大阵职责所在,若护法与阵主宿命纠葛过甚,阵法很有可能功亏一篑!无忌的心血、师父的期望、半斗坪的声誉都还在其次,只怕谈师兄作为阵主性命难保!”
“这……这……”八趾麒麟嗫嚅半晌,“他二人命定无缘,想纠葛都纠葛不上……该不会、不会算是纠葛过甚罢……”
“想纠葛都纠葛不上?这是何意?”无忌一愣,复又连声道:“求师父告知无忌!”
“当年我常在外云游,甚少回半斗坪。他们的事,我也管不了,向来是极少过问的。”八趾麒麟叹了一声,终于将当年旧事徐徐道出:“只不过在百年前,我曾见他俩在后山做法……”
“做甚么法?”
八趾麒麟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一字一句地道:“祷天祝地,道侣结缘之法……”
“什么!”无忌乍闻此语,尽管他心中已有隐隐猜测,仍是惊得再说不出话来。
飞花六出,天地洁净。是日恰逢江山小雪。
红泥火炉上煮着浓茶,唿噜唿噜、水烟弥漫,跳跃的炉火和幽幽的茶香将竹亭里的一方世界薰染的分外温暖。素还真与谈无慾同披着一件鹤氅靠在一块儿读书,二人披散的白髮在身前身后丝丝缕缕的缱绻纠缠,几乎难分彼此,体温相熨,鼻息相闻,连在书页间上下扫视的目光都是一样的快慢。他二人朝夕相伴、同习同修已有百年,在这一年春天,二人功体大成,在同一日白了头,脱胎换骨臻于长生不老之境。既至此境,或修升仙道白日飞升、或修人间道不离红尘,正在抉择的关口,二人却默契的闭口不谈,仍旧日日读书练剑,只希望百年千年、千生万世就这么过下去才好。
一册书翻检般读完,谈无慾捧起青玉茶斗啜了口茶,素还真方欲凑过来与他同饮,谁知谈无慾手指轻动,玉斗嗖的一声贴着素还真的脑门飞到了半空中。素还真笑道:“师弟还是这样小气!”说着伸手向那玉斗一招。“难道我杯里的茶就比你的香?”谈无慾长眉一挑,拿起桌上另一个斗彩方杯向玉斗掷去,他这一掷之力看似极大、实则极轻,两个茶杯在空中相撞发出“嘟”的一声。眼见这两个茶杯在空中飞来撞去间,素还真忽然发问:“廿四页,第二行,写的是什么?”
谈无慾随口答道:“执着之者,不名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卅六页,最后一行是什么?”
素还真对答如流: “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首页题序?”
谈无慾微微一哂,指尖轻弹又将斗彩方杯推远:“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他话还没说完,素还真高声抢白道:quot错了错了!quot
“不可能,分明是你记错!”谈无慾拍案道:“取书来看!”
“书在我怀里,你自己来拿。”素还真用袖一拂,两个茶杯平平向茶盘飞去。
“白纸黑字,看你能耍什么把戏……”谈无慾伸手向素还真怀里一探,摸出的竟不是他们方才所读之书、而是一册残破古籍,他低头一看,那册书的封面用古拙的大篆题写着“太上结游和合契”七字。
谈无慾手持那书一时语塞,却见素还真正襟跽坐,捧起并排放着青玉斗与斗彩方杯的紫檀茶盘、举案齐眉,他作出敬茶的姿态,柔声道:“无慾……可愿做我的道侣吗?”
任谈无慾百般智巧,此时也不禁愣怔无言。他双唇微颤,半晌后才木然道:“你日前下山,就是为此?”
“是。”
“现今世间道侣大都自结自散,全然做不得数,皆因上古道侣同游之法早已失传……”
“是。”
“依道书所载,若两人结成道侣,无论命中有缘无缘,都将从此宿命相系、休戚相关……”
“是。”
“无缘之人强结道侣,便如同向上天强求一段因缘,犹似逆天改命,以后的祸福难料……”
“是。”
谈无慾每说一句话,素还真每答一个是字,两人就更加靠近几分,此时谈无慾的唇已经贴在素还真唇畔,他轻声又道:“即使如此,即使破了你日丽中天的命格,你也愿意?”
“是。”素还真在极近的距离里,看见谈无慾的眼睫微微敛起,却掩不住那双凤眸中闪过的溢彩流光。素还真蹭着谈无慾的唇瓣,亦低声问道:“你呢?破了月出沧海的格局,你可就别想成仙了。”
谈无慾的唇被师兄厮磨得发烫,他呢喃道:“为了做你的道侣,放弃羽化登仙,真是蚀本啊。”他说“蚀本”两个字时,嘴唇微微翘起,倒更像是献吻,可素还真当真吻上来时,他却一晃身闪到了竹亭之外。
“素还真,你只怕给人骗了,这样的上古秘术、岂是如此易得?” 谈无慾银髮玄色,独立风雪之中,他的眼睛水润明亮、雪白的脸上隐见几分红晕,他晃了晃手中的古籍,朗声道:“也罢,我便陪你一试!”
素还真心下大喜,知道师弟这已然是答应了,只是谈无慾向来面皮薄、总不肯直接明说,他站起身来,食指轻叩茶盘,那斗彩方杯直直向谈无慾飞去,素还真笑道:“无慾,这茶你不喝了吗?”
谈无慾挑眉道:“要我喝茶,却偏偏将你的杯递来!”
“道侣之间,又何分彼此?”素还真将绿玉斗中的茶一饮而尽,“况且,我总觉得你尝过的,更好喝些。”
“你真是……”谈无慾以袖掩口也将茶饮下,那茶竟还是热的。喝罢了茶,谈无慾旋身便走,斗彩方杯被他反手一甩,稳稳落回茶盘上,与青玉斗紧紧相依。
“无慾,晚上我在后山等你!”谈无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但素还真知道、谈无慾听得到。素还真负手望向竹亭外落雪的天空,他们要向上天夺一段缘分,在因缘宿命里强行烙下彼此的印记,雪花飞落在他流云似的涡眉上,又化成水滴熘进馨香的长髮里。他的手掩在素白的袍袖中轻轻一挥,地上的落雪竟反而向天空飞去,一时间风雪逆行、天地颠倒,素还真向来俊雅温润的脸上竟闪过一抹决绝的戾色。
长绳系日任遨游,
怎教明月下西楼?
最恨此身非吾有,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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