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昼被这句涵义极深的话砸得几乎晕眩,原本沉凝无波的如玉面庞越来越红,十分羞涩。
端着热水的点星恰巧从门口进来,听到这番对话,手不小心一松,哐当一声把铜盆砸在了地上,跳着进来,大喊道: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点星护着国师的姿态过于明显,鹤知知看在眼中,倒并不计较。
一来,点星还是个小孩子。
二来,睢昼身为至高无上的国师,又身负前后三百年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光环,在许多人眼中都是掌中宝、心上月,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好似神明化身,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亵渎,规矩甚多,这也不敬那也不敬。
这种事情经历得多了,鹤知知早就习惯。
更何况点星忠心护主,这是鹤知知早就知道的,并不以为忤。
她慢慢启唇,回答道:我方才在说
刚说了几个字,就被睢昼厉声喝止:知知!怎么能说给他听。
点星一脸怀疑,对着他们两个左右看来看去。
鹤知知又摸了摸鼻尖。
之前都还好好的,到了月鸣殿,规矩怎么变得这么多。
看来不仅同国师大人说话需要忌讳,哪怕是他身边的小童说话,也不能随便搭话。
鹤知知被截断了话头,视线又落在了点星的手背上。
方才点星受惊泼了热水,手背被铜盆烫红一大块,还未长开的小孩儿烫出这么一块痕迹,令人看着心惊。
鹤知知嘶地吸了一口气,道:烫伤了。
说着把点星的手握起来,另一只手伸去轻摸试探。
点星离得近没防备,被她柔软指腹在敏感伤处一碰,吓得立刻弹跳开来。
他双眼瞪如铜铃,满面通红,殿殿殿了好半天,最终没说出话来,呜咽着躲到国师后面去了。
屋外的曈曈朦胧听见门里的动静,很有些兴奋,在心底偷偷给公主鼓劲。
送一个姜汤,也能送出这样的阵仗,不愧是殿下。
能看见殿下和国师大人站在一个屋子里,谁能比她还幸福呢。
乐飘飘地想了半晌,终于听见里面公主的传唤声。
曈曈连忙端着姜汤进屋。
看见公主还衣冠楚楚地站着,隔国师也还有一段距离,惋惜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鹤知知接过,放在桌角。
今日,是我无理在先,请你不要见怪。
点星闯入后,睢昼脸上的红晕就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便淡淡应道:当然不会。
既然母后要我修行,这些日子,我一定会潜心静修,谨遵国师大人的吩咐。鹤知知低头行了一礼,以示诚心。
睢昼微微蹙着眉。
为何他总隐约有种感觉,知知到月鸣殿来,并不像他一样开心。
姜汤送到,鹤知知便离开了,一切都非常得体,非常完美。
她暗自加快脚步,缓缓呼出一口气。
睢昼对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门外只剩飘飞的细雨。
点星从国师大人背后冒出头,慢慢地挪出来。
大人,殿、殿下走了。
嗯。
点星纠结了一会儿,小声问:大人,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睢昼回过神来,随口答道:嗯,闲聊而已。
真的没说什么不好的东西吗?点星狐疑。
睢昼默了默,抬起一只手捂住发烫的耳朵,淡定地直视点星,一派光风霁月:真的。
好吧。点星相信了,却还是站在一旁,磨磨蹭蹭的没有走。
怎么,还有事?
大人。点星挨着睢昼身边坐了下来,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
睢昼抬起眼,看了看前方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没有。我在将龙塔里出生,从来不知父母名讳,只知道他们获得了一颗夜明珠的赏赐。历任国师大都如此,怎么会去想起没见过面的人?
其实这话并不完全真实。
世人说,血浓于水,就算是没有见过面,能完全不想起亲生父母的人大约也很少。
但睢昼确实从来没想念过,偶尔脑海里的念头转到这上面,也会很快地转开,就跟想到了路边的一棵树,风吹过的一粒灰尘,没有什么区别。
大约他天生亲缘就浅。
所以哪怕是后来对着唯一的师父,他也并没有太浓烈的情感。小时候甚至连表情都匮乏,师父总说,他是个漂亮又呆板的瓷孩子。
噢。点星又坐得与睢昼贴紧了些,动作有点像小时候,喜欢靠在睢昼的背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哥哥大人,我在想,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睢昼身上微僵,反手摸了摸点星的脑袋。
点星又靠了一会儿,有点暴躁地站了起来。
哎!我已经十一岁了,为什么还在想娘亲。太可恶了。
点星转来转去,跺了几下脚,崩溃地揉揉自己的脸,好似难以接受自己这样孩子气的行径。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后,点星又昂着脑袋,没事人一般道:大人,我再去取一壶热水来。
捡起铜盆出门,点星才忍不住,偷偷又摸了下被公主碰过的手背。
屋中,睢昼喉结轻轻滚动。
点星被师父带上将龙塔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整日只知道哇哇大哭,哪里晓得认人。
后来师父逝世,月鸣殿中乱了好一阵,睢昼不放心,便日夜把点星带在身边养着,点星竟渐渐开始晓事,吐着泡泡喊他哥哥。
再长大一些,点星学的词越来越多,不知道哪个宫人教他爹、娘,小小的点星便混着乱喊,一会儿对着睢昼喊爹爹,一会儿又冒出一句哥哥。
如此混乱了好几年,睢昼嫌他太笨,纠正了十数回都无效,干脆随他去。
直到点星六七岁时,为了想要在众人面前突出睢昼的威严,不论走到哪里,都主动叫他国师大人。
但习惯是改了,潜意识和记忆却不会改。有一回点星生病,在床上发着烧,睢昼去看他,被他抓住小指,迷迷糊糊地喊哥哥,又小声再小声地喊爹爹。
那时的点星已经受了启蒙,当然很明白只比他大七岁的睢昼绝不可能是他的爹爹,这一句咽在喉咙里的爹爹,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喊谁了。
睢昼收回目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寝时,鹤知知摸索着不熟悉的床榻,坐在榻边,一时有些发愣。
夜雨已经停了,明月慢慢从云后露出半个身形。
将龙塔不愧是高塔,这月亮都比在金露殿时看到的要大一些。
外面一阵喧闹,鹤知知走出去看,竟是几个小厮把门板卸了,搬进来一张雕花大床。
曈曈正倒退着给他们引路,看见公主忙叫道:殿下躲一躲,别被磕到了。
这是在
鹤知知瞪眼看着那张大床。
竟与她寝殿中常睡的那张一模一样。
房里原本那张床被抬了出去,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尘埃落定。
那几个小厮又把门板上了回去,一边同公主鞠躬解释道:这张床原本是放在东苑,给殿下准备的。国师大人说,殿下既然选了西苑,便让小的们将它挪到西苑来。
说完带着东西走了,动作倒很麻利。
鹤知知眨眨眼。
她重新走回寝室,曈曈和绿枝都围着那张床看,阵阵惊叹:殿下,这真和金露殿没什么区别了。
鹤知知眼底清亮,有点开心。
她睡眠向来不是很好,晚上时常睡不着,第二天常常要很用力才能打起精神。
而且对环境还挺敏感,若是换了陌生地方,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适应不来的。
去清平乡时,就因为认床很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睢昼是怎么知道的,竟然提前就准备好了一张和金露殿里一模一样的床。
那床榻已经被绿枝收拾过一遍,铺得整洁柔软,鹤知知躺下去,放下床幔。
这感觉就跟在金露殿时没有两样。
鹤知知高兴地打了个滚。
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不用失眠高兴,还是为了别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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