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踉跄撑起身体,颤抖的手指,扶住身边佛龛:“……琵琶呢?”
暗室空空。地上也空空。琵琶囊散开在地上,琵琶早已没有了踪迹。
——————
茫茫大雨,降临久旱的敦煌。
冲洗残垣断壁,冲洗亭台楼阁,荡涤尘埃,洗净血迹,冲去一场恶战的全部痕迹。
时已傍晚,夜色深沉,居民们都已经躲在家中避雨,整条甘露大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踟蹰前行。
长发尽湿,一缕缕披散肩头,一身灰袍被大雨浇透,成了浓重的暗黑色。修长的身形,滞重而僵硬,每一步似乎都踏在锋利的刀尖。
身后不远处,一个窈窕身影始终跟随着,单薄衣衫也早已被雨水浇透,不断甩着手臂,抹去面上交错的泪水与雨水。
一阵炸雷响过,史琉璃不自禁地惊叫出声。前方大街中央,那修长身影停住脚步,呆立了片刻。
“不必再跟着我,琉璃,我不是你的主上了,你,自寻生路去吧。”
“说什么呢,主上。”史琉璃抹尽面上水珠,展颜一笑:“别想撵我走啊,我早就说过,这辈子跟定了你。”
柳染惨笑一下。“谢谢你。你要明白我的处境,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各方追杀,死路一条。你已经为我死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你为我死第二次。”
扑的一声轻响,是史琉璃冲上前来,自背后,一把抱住柳染腰身。
“为你死千百次,我也甘心。”
水迹横流的面庞,紧紧贴在柳染脊背上,拼尽自己全力,温暖那冰凉的身体:
“主上,节哀顺变。琉璃始终在你身边。他们奉的是什么太子太孙,我奉的是你,这些年来我跟着你,不是因为你是主上,只因为你是你!”
柳染仰起头,望向迷离夜空,无尽血泊自内心深处渗出,随淋漓雨水奔流四散。
十九年来飘荡脑海的零星碎片,始终找不到来途去路的记忆,终于一点点拼成了完整的画面。
光线缥缈的大殿里,一副顶天立地的经变壁画。漫天神佛,成千上万,一道道佛光映照天穹,飞天纵横,天花飞散,菩提树,迦陵鸟,莲池水波荡漾,金沙遍地流泻,菩萨居高临下地俯瞰,无数众生虔诚膜拜……
那是他生父的手迹,一名怡然自守的民间画师,在长安寺庙里画下的图画。幼年的他在壁画下欢笑着跑过,身后是母亲疼爱的叫声:“乖,别乱跑,撞翻颜料啦……”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手画技与生俱来,万千神佛都在笔端,不能自抑地涌现。明白了反反复复做的那个梦:一个男子撕心裂肺的大喊:“带他走!快走!”……鲜血喷涌,尸身倒地,他惊恐万状地躲在一个人的怀里,依稀听得声声哀告:“放过我们吧,放过孩子……”
明白了浸透在自己脊背的,滚烫鲜血的来历,明白了宿莽死前欲言又止的一句话:
“你的父母……死得冤啊……”
第214章 不择手段
◎你又能帮什么忙啊,帮我喂奶吗?◎
漫漫一生,放弃无数,舍却无数,只为肩头这血海深仇,他竭尽全部身心,用尽自己的生命,来回报无数为他而死的生命,却原来这一生,只是一个笑话,他在替另一个人活着,替一个杀害自己父母的人,接下所有的尖刀利刃。
身躯颤抖得不能自抑,恨不能就地躺在这漫漫风雨里,任冰冷雨滴击碎身心。眼前依稀又化出一张滴泪的小脸,满怀伤痛,满怀绝望,娇脆的语声微颤,在这茫茫虚空中,带着无尽回响:
“柳染,我看错你!”
猛然立定了脚步,怔怔凝望前方。眼前大雨瓢泼,洗不尽重重黑暗,但他只如雕塑般凝立,长久一动不动。
“主上……?”
“琉璃,随我去韶王府,找一下莲生。”
“好。”史琉璃了解地点点头:“将真相告诉她?主上,我多嘴一句,她已经结婚生子,只怕不会再……”
“不是!”柳染一语截断,转身回望朱雀门,鹰般的敏锐与警觉霎时间重回他的身体,黑眸中精光湛湛,穿透纷飞雨帘:
“有件事,只有她能控制。昙多觉逃走了,找了这许久不见,看来已经不在城中,琵琶在他手上,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得去告诉莲生,和韶王调集兵马,守卫城池,敦煌城只怕将有大难!”
“什么?”史琉璃一时搞不清混乱的思绪:
“昙多觉还能做什么?荀公他们走了,义军也已经被朝廷剿灭,尸体只救出这么几个,他身边不但没有活人了,连死人都没有,就算拿了琵琶,又能做什么?他去路已绝,死路一条啊!我们迟早能找到他……”
“正因为去路已绝,才会不择手段!”
柳染的目光,仍紧紧望着朱雀门方向,史琉璃急忙也跟着望一眼身后,甘露大街仍是一片黑暗,雨雾弥漫,人迹杳然,但柳染眼神中,却宛如面对千军万马,凝聚着无尽紧张:
“他身边不再有人,但有的是腐败的尸体。我们早已试过,腐败残缺的尸体不能复生,会变成尸鬼,只听从琵琶主人驱使。”
“尸鬼没有意识,没有人性,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宿公就是因为不想变成尸鬼,才不准我回敦煌为他复生……他怕他会伤害我,我如今才明白,他为什么担心琵琶的主人会伤害我……”
柳染的牙关,陡然一阵剧颤,用力咬紧腮边,止住心头痛楚:
“柔然一战,敦煌多了上万坟茔,腐尸残尸唾手可得,昙多觉去路已绝,一定不择手段,他会驱动尸鬼为他复仇!”
“天哪……”史琉璃惊叫起来:
“我想起来了!在你复生之前,昙多觉说了一句,要动用最后的力量,连神女也不能战胜的力量……主上,我们马上逃走吧!现在出城,还来得及!”
“去告诉莲生!真相只有我们知道,我们走了,教这全城百姓如何对抗突如其来的尸鬼?”
那双黑眸,仍紧紧望住甘露大街尽头,视线穿透凄风苦雨,如寒冰,如烈火,炎凉交战,无尽挣扎绞缠:
“这城池,不是我的故土,但我十九年把这里当做吾土吾民,我为它搏过命洒过血,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我的仇人屠杀!……”
一阵刺耳的嘶喊划破夜空,打断柳染语声。
恐惧至极,绝望至极的嘶喊,带着无尽余音,穿破漫漫雨帘。史琉璃一把抓住柳染手臂,望向大街尽头,只见瓢泼大雨在宽阔的石板街道上击出无尽涟漪,水滴四下飞溅,路边灯火映照下划出纷乱的弧线。
茫茫水帘中,现出一片片涌动的黑影。
那黑暗,是彻底的黑暗,阴沉,森冷,铺天盖地,一望无际。浓烈的腐臭四散弥漫,迅速笼罩全城,伴随着越来越惊恐、越来越凄厉的嘶喊声、求救声,仿佛身处人间地狱。
——————
大雨倾盆,水声灌满耳鼓,却愈发显得室中安详静谧。
李重耳缓缓睁开双眼,茫然望向四周。
卧房中帷帘重重,掩映着摇曳的烛灯,在墙壁上留下轻柔光影。室中没有旁人,只有莲生坐在榻边,正在专注地哺育婴儿,连李重耳醒来也没有发觉。
已经满月的香音,比初生时又肥壮了许多,皱巴巴的小脸已经完全长开,更加白嫩可爱。此时正伏在母亲胸前欢快地吸吮,自背后只见浓黑胎发,毛茸茸的一小团,依偎在莲生臂弯。
莲生只披一件丝绢中衣,周身清素,洁白如雪,长发绾一个松松的鬟髻,几缕蝉鬓飘在颈边。衣襟半敞,露出脂玉般白腻的胸口,衬得锁骨下垂坠的迦楼罗琉璃心更是青翠。莹白小脸俯低,满怀爱惜地凝视着臂弯里的小婴儿,唇角弯起,挂满甜蜜的笑意。
灯火摇曳,满室昏黄,母女俩的身周罩定一层柔和的光晕。这景象,世间最温柔的画面,令李重耳全然忘却了胸前伤口的剧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