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学生正在给父母打电话,这所贵族学校的孩子,大多数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对父母很是依赖。
喻钦听到有人说这里的星星很美,风景也好,下次可以全家一块来,有人说烧烤很好吃,回家之后爸爸你给我也烤一回,有人说已经躺下了你们别担心,保证不会半夜跑出去。
小小的帐篷下,每一通电话都是被爱的证明。
他曾经也是这里面的一员。
眼泪流进耳朵,胸口堵塞得快要喘不上气,喻钦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打开手机,盯着喻铎川的头像良久,鼓起勇气发了条信息过去。
钦钦:爸爸,南山的星星很亮,很好看。
钦钦:想和你一起看。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
直到四下寂静,喧闹声渐渐平息,众人都沉入睡梦,喻钦也没有等到他希冀的回复。
仿佛有一双手将他一点一点扯入海底,越往下沉便越是绝望,可又忍不住握着最后那一点光,侥幸地期盼下一秒就会是救赎。
难得的春游,怡人的山景,新奇的烧烤,这些鲜活的值得开心的一切,都像单薄虚假的颜料,将他粉刷成一副自然的假象,可一捧冷水泼上去,就会露出底下苍白的脸。
喻钦看着熄灭的屏幕,紧紧捂住嘴,生怕泄出一分哭声。
他这段时间几乎整夜的失眠,闭上眼,脑海里就开始回放白天喻铎川冷淡忽略的样子,想起自己抛出去又落在地上的每一句话。
现在离开了那幢房子,躺在没有喻铎川的地方,他依旧睡不着,依旧被冷落。
高高在上的父亲,可以因为一个外人就将给他的目光收回,不顾他的眼泪,他的哀求,只留下一个背影。喻钦在他看不到的身后无尽下坠,不知道喻铎川何时会救他上去,又或许在下一秒就会触底粉碎。
密闭的空间令他逐渐窒息,喻钦穿上外套,拉开帐篷的拉链,钻了出去。
凌晨的山顶很冷,他站在帐篷堆间,有些茫然。
愣了好一会,他才模糊想起同学提过的有瀑布的方向,裹了裹外套向那边走去。
山间很黑,喻钦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踩着一地枯枝走进了林中。
南山乱石奇出,树木繁多,光从下打上去,树杈横生,显得阴森异常。
冷风将他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一些,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紧张。走了几步,耳边的声响因为恐惧而放大百倍,可往回照,来时的路也是阴黑一片。
喻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夜半出走。
在原地踟蹰半晌,他突然听到了不甚清晰的水声。
瀑布?
他又仔细听了听,确定在十点钟方向有水声传来。
去看看吧。
喻钦心中稍获安慰,快步朝那边走去。
啊!
就在他伸出脚踩下去时,枯叶之下,竟然有一块突出的石头。
鞋底一滑,喻钦来不及反应,便身形不稳地摔了下去,南山往下的地势本就急,他抓不住固定的东西,身体快速朝下滚去。
坚硬的石头撞在喻钦的肋骨,胯骨,小腿,他甚至有种全身都要被撞碎的错觉。慌乱间手机被抛了出去,只来得及护住头,手背上擦出无数血痕。
痛,没有尽头的痛。枯叶被身体碾过的声音离他的耳朵那么近,仿佛碾碎的就是他自己。
砰一声。
一切在他的后脑勺撞上一颗树干后停止。
剧烈的震荡轰响在脑中,喻钦眼前一黑,一圈金星不停绕圈,旋转,晕眩的感觉仿若梦中。
他捂着脑袋痛苦地喘息,摇摇头试图甩掉乱晃的金星,后颈有异样的感觉,伸手轻轻一抹,湿润的触感。
等到最猛烈的一阵头晕过去,喻钦一点点撑起身体,靠坐在树干上。身体因为疼痛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尝试动了动双腿,却发现疼到根本站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还要休息多久才会恢复走回去的力气,况且已经这么晚,刚刚还往下滚了那么长一段路,即使是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说不定,还会吸引来林间的生物。
喻钦绝望地闭上眼,将头埋进臂弯,他那么笨,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无边的黑暗像梦里深沉的海,无处可逃地吞噬了他。
爸爸爸爸
爸爸喻铎川
喻钦最终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那个他每一次难受、痛苦都会第一个想到的人,唯一一个想求助的人。
爸爸你在哪啊
爸爸,我好疼我好疼,你来救我好不好?
微弱的泣音消失在空气中,没有任何人听见。
虚弱的身体,脆弱的意志,恐惧又一次侵袭,黑暗无处不在,给想象力最大的发挥空间。
头顶虫类的窸窣声,树叶坠地的声音,不远处的水声全都变成了想象的利刃。
会有蛇吗?暗色的覆满鳞片的身体缠绕着树干从头顶垂下,竖瞳紧盯住他,嘶嘶吐着蛇信子,露出淬毒的獠牙。会有狼吗?黑夜里发绿的眼睛,一双又一双在他周围亮起,舔着爪尖,一点点靠近,直至确认猎物没有任何威胁,一扑而上。
喻钦的喉咙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眼泪疯狂涌出,连锁骨都打湿一片。
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树皮,指缝出了血都没发觉,神经质地抽动。
救我救我爸爸,来救救我
他恐惧得想尖叫,但更害怕尖叫会引来更危险的东西,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无用的求救,以此获得可怜的安全感。
深夜的山间温度骤减,喻钦冻得牙关发颤,棉服紧裹依然效果甚微,他将双手拢在一起,哈气取暖。手背的血痕令整只手都在细微地痉挛,他将脸埋进手心,眼泪尽数蹭在上面。
就在喻钦蜷起手指的一刹,他的下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角。
是他的手表。
喻钦瞳孔剧缩,挽起袖子,指腹顺着表盘摸索,在侧边摸到一个凸起的按钮。
他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爸爸爸爸!来救我,来救我
他按下了按钮。
长按五秒后,手表中间亮起一个红点,震动了三下。
喻钦知道,这是求救信号发出成功的标志。
他紧紧闭上眼,眼泪砸碎在表盘。
喻钦八岁那年,曾被人绑架过,喻氏的仇家将上体育课的喻钦偷偷抱走,虽然在开去郊外的路上就被喻家的人劫住,喻钦没有受到太多惊吓,但喻铎川心里还是落了阴影。
他很快叫人设计了这块手表,只要喻钦遇到危险,长按按钮五秒,求救信号便会立刻发送到喻铎川的手机上,同时会实时追踪喻钦的位置,精确度可以到达二十米以内。
时隔十年,喻钦都快忘记了手腕上这块表独特的作用。
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黑夜里等待父亲的到来。
爸爸。他的眼泪滚滚而下。这一次,我要等你多久。
气温还在不断下降,喻钦的嘴唇白得发灰,加上后颈的失血,神智已经有些不清。
这样痛的夜晚,让他恍惚地以为他正睡在只剩他一人的卧室。
时间缓慢得像他失眠的每一个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变成了他看到的喻铎川,与他面对面吃饭的,从他面前经过的,侧头看窗外风景的渐行渐远的喻铎川。
他仿佛又沉入了那片海,海水刺骨,脚丫永远暖不热,窒息感扼住喉咙,光芒逐渐消失。
喻钦努力地想笑一笑,却发现脸已经冻僵了。
爸爸他的眼皮发沉,你怎么还没来呢?
又要像我待在帐篷时那样,攥着希望和绝望等待,然后放弃吗?
钦钦!
钦钦!
模糊而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喻钦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连呼吸都屏住,只一心一意地去听四周的声音。
钦钦!喻钦!
他没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