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没有私心。在他刚来到流光塔的时候,流光塔每天都很忙:流光仙尊要照看病人,要指点医修和药童,还要处理流光塔里的事情,即使有空闲时间,她都在研究医书,除了给云中任看病,她很少有时间跟云中任相处。
有时候药童们都能借着问医书上的问题,求见流光仙尊,流光仙尊就会很耐心地将药童们带到书桌前讲一个下午,云中任看着眼热,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没有修医入道的天赋,自然也没有任何借口。
就连药童们,都比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弟子更得流光仙尊的耐心。
偶尔云中任想见她,做了糕点温了酒,然而在屋里从傍晚等到天黑,酒壶都煮干了,等到天光大亮,流光仙尊终于从病人房间出来,却是倒头就睡。
有时候云中任也搞不懂自己对流光仙尊是个什么态度,大约像个渴求长辈夸奖的小孩,期待流光仙尊更多的目光和注视。
他曾经患得患失,觉得自己病好了之后,连用治病见一眼流光仙尊的理由都没有了,流光仙尊和他就会渐渐生疏但事实恰恰相反,从那个时候开始,流光塔里的人越来越少,流光仙尊也能腾出时间跟他在一起了。
就像今天这样,早晨云中任叫醒流光仙尊,流光塔里没有病人,流光仙尊因此得空跟他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书,她坐在桌前给医术批注,云中任完全看不懂那些书,流光仙尊写的那些东西,每一个字拆开来看他都懂,但合起来就让他一头雾水,但没关系,不妨碍他坐在旁边看流光仙尊写字,她的字迹并不算工整,但每一个字的笔锋都极其清晰而锋利,字如其人。
中午,流光仙尊从桌上换到摇椅上去,早春的盛午难得有些热意,流光仙尊单手摇着团扇,给他念着医书里的病例,屋外没有夏蝉阔噪,只有白色的杏花随风飘荡。
睡醒一觉起来,流光仙尊要去送四个药童离开药王谷,他们一路穿过药王谷过分清净的谷底,云中任亦步亦趋地跟在流光仙尊身后,给她举着伞遮去阳光。
药王谷外,马车早就侯着了。
四个药童也早早到了,站在一起,既然人齐了,他们本该走了,但听说流光仙尊要来送,因此都在等她。
流光仙尊来了,也没说别的什么话,她不是那种感情纤细到会为离别流泪的人。只嘱咐他们几句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又从怀里取了一枚信物,交给小山:小山,四人之中,你是最大,我也最放心你带着他们。这是大夏予我的信物,你拿着这个带着他们去大夏的京城,大夏会为你们安排去处。
小山接过信物,流光仙尊从没有提起这件事,他有点错愕:师父
流光仙尊摇摇头,他又看向跟在流光仙尊身后的云中任云中任是大夏的太子,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以为这事是云中任的安排,但看过去,只见云中任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这件事。
与他无关。流光仙尊说,这事是我与大夏的皇帝商谈好的,你只管去就是,别的不用知道。
小山只得道:我晓得了,师父。
最后,他带着其他三人给流光仙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师礼,道:师父您多加保重。
流光仙尊也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大约是欣慰:嗯,去吧。
四人轮流爬上马车,小岚走在最后,一只脚刚踩上脚踏,流光仙尊忽然说:小岚,等一下。
怎么了,师父?
流光仙尊便走上前一步,从身后给小岚理了理衣领:衣领乱了好,这样就行了。
小岚扶着马车的门栏,最后回过头看了流光仙尊一眼:师父,保重。
马车扬鞭远去,谷地外出的路又窄又小,却直直地,绵延到天际。
流光仙尊站在原地,举目远眺,云中任站在她的身后,忽然说:师尊。
嗯?
等弟子离开的那一天,您也会来送我吗?
流光仙尊回过头来。
风吹起她雪白的发,青色衣袂蹁跹着飞舞,她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云中任,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仿佛流淌着微光,一伞之隔,好近又好远。
初春的药王谷,谷外的温度比流光塔内冷一些,流光仙尊漫不经心地提了提搭在肩膀上的外裳。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说,如果你希望,我会来送你。
有那么一瞬间,云中任想说,我希望您与我一起走。
但那是不可能的。流光仙尊与之他就像是修真界与之凡人,他们是格格不入的,修真界不会接纳一个没法修炼的凡人,流光塔也不会留一个病愈的病人久住。
从来只有人追寻幻梦,哪里有幻梦追人而来?
他反应过来,捏紧了伞柄,他不知道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是什么心情,但表现出来,就是他只能怔怔地看着流光仙尊,说不出一句话来。
走了。流光仙尊说,她也不需要他的回话,大概在她的心里,云中任的一切反应都可以被归纳成孩子突如其来的小脾气。
她往回走,云中任也下意识地追过去,将伞举在她的头顶:师尊,等等我!
回去的路程比来时更沉默,也不知道是药王谷的医修们都去午睡了还是如何,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片死寂。
两人一路走到流光塔的门前,云中任受不了这种气氛,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见流光仙尊走在前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云中任。
什么?
流光仙尊推开门,两人一路上楼,回到房内,一切都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书籍摆在桌上,摇椅仿佛还在轻轻摇晃着。
她在门前停住了脚步,云中任差一点猝不及防地撞到她的背上。
怎么了,师尊?
流光仙尊站定,单手扶着门,她没有回过头,云中任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轻轻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云中任,你明天就走吧,离开流光塔。
第69章 远客三十
师尊?云中任问, 他的声音里有茫然也有颤抖,您在说什么?
流光仙尊转过身,关上了门, 她背脊抵在门上, 看着云中任, 说:回来时的路上, 我想过了,既然你的病没有大碍,也是时候该走了。
云中任下意识地捂上了腰腹处的伤口,血液仿佛立时从四肢百骸褪去,指间传来一阵冰冷,不知道是轻纱之凉, 还是他心里的冷意?
冷意随着指间传至伤口, 那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流光仙尊曾经用灵力做线为他缝合,后来伤口长好了,她又用灵力祛除掉了疤痕。修者的术法的确能做到很多在凡人看来奇幻万分的事情,现在,那里甚至连一道疤都没有, 好似他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么一遭事似的。
但表面的痕迹可以被抹去, 心上的却不可以。疼痛给这里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那是比蛊虫还可怕的东西, 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还叫人毫无办法。
云中任往前走出一步, 强行拉出一个笑意: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师尊?我的病我的病不是还没好吗?
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救命稻草, 一个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慌乱。
流光仙尊说:你体内的蛊虫我早已经取出来了。
又是一步。
什么时候?
去年的这个时候吧。流光仙尊说, 你不记得了?那一次过后,你体内的蛊虫再没有活动过,我为你缝合了伤口。
但您不是说,只是找到了抑制的办法吗?
流光仙尊摇了摇头: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蛊虫我取了,证据我也拿到了。天玄宗的人这些天会来药王谷,这件事到底是药王谷的丑闻在修真界,这是药王谷的丑闻;而对于凡人城池来说,就是整个修真界的丑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