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裴师伯找你。”
“知道了。”
他从花海中爬起来,慢吞吞地往落星湖走,裴大夫又找他干什么,反正没什么好事。
草木几乎遮蔽他的头顶,谢承想,大约得是十年前的时候了,他不太记得有什么事,能让他梦里还念念不忘。
裴元身边还有其他人,师弟阿麻吕,和他们的徒弟,围在自己身边,一会把脉,一会输一点真气试探。他像个偶人一样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只有裴元问话的时候,才吝啬地答几个字。
是毒伤还没治愈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回,围着他商量,还有多少时日,用什么续命,老神仙怎么指点。
次数太多,他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在梦里打了个哈欠,大约是睡前咳的太久,让他回到经脉日夜灼痛的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群人商量,也不避着他,有说用毒有说用蛊,越扯越没边,最后裴元又把他们赶走,自己坐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翻脉案。
裴元喜欢用龙鳞装,一页一脉,翻起来方便,这一整本都是给他们备下的,前头写的密密麻麻,字迹都略有暗淡,到后面新墨,字反而少起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裴元是真的要救他,所以裴元让他喝药,他问也不问,接过来就喝完,哪怕有时候会引发伤势,痛上半日,吐血不止。
他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幸运,不该奢求太多,万花谷里不问出身,他不招师长喜爱纯粹是因为脾气太差。
裴元照例取了一点血,杏林大师兄的手很稳,伤口又浅又窄,略微压一会就已经结了痂,裴元给他上药,让他暂时不要用力,他嗯嗯应着,坐在一旁看裴元研究自己的血。
这场景也很常见,裴元并不避着他,只要他安安静静不去打扰,他想坐在这多久都可以。裴元偶尔还会讲一讲医经,他不爱听,半晌才哦一声,心不在焉,裴元也不训他,摇摇头作罢,谢承丝毫不觉得自己浪费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谢承也会主动来这里,一般是排到不想去上的课业,比如琴艺和棋艺,他都不喜欢。躲到裴元这里来,有很正当的理由,裴元心情好的时候懒得理会他,心情不好就让他到一旁去翻晒草药。
他在梦里又忙又累,干了一整天的活,挣扎着想要醒,于是他在梦里也焦躁起来,似乎是昏过去,他这边才能睁开眼。
平平无奇的旧日,竟然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谢承一身冷汗,坐起来喘气,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魇着了。
最终他将之归咎为总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回家的事,他早没有家了,能回的只有万花谷。出谷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终于解脱了不用再回这鬼地方,其实他心里对万花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又睡不着了,坐起来披着毯子,手上转着白玉烟斗,他看着自己的手出神,又细又软,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但是仔细看指尖虎口,肤色还是较别处深些。这里早些时候也结着茧子,习武之人,哪里真的会养出一双毫无瑕疵的手呢。他用药膏药水折腾大半月,去的干干净净,就好像真的和过去没有半点关系一样。
外间有一些声响,有人在清炭灰,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很好,什么都不必动手。他的母亲出身大族,给他留下的田产铺面,足够他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也许是洛阳的冬天太冷了,早些时候还没有离开的想法,如今想念起四季如春的万花谷。秦岭深处,靠近长安的好地方,山谷中奇珍异兽遍地,他走过历经战火的河川,又想回到桃花源去。
可他用什么身份回去呢,他并没有正式拜师,他的母亲将他送来万花谷,之后从容赴死,给他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他被托付给裴元,那时候裴元为了顾清焦头烂额,没有收徒的心情。他病情稳定的时候,与谷中弟子一起学习课业,他住在落星湖,其他人也默认他是裴元门下,但裴元好像忘了这回事,外谷收养的孩子各自拜了师,只有他是没有师父的。
谷中并没有苛待他,一切与其他弟子无二,只是拜师讲究缘分天赋,他只有两样学得好。但谢家与书圣一族还有些仇怨纠葛,颜大家不与他一个小孩计较,但也不会收他为徒。至于画圣背后另有门派组织,不该和乱臣之后有所牵连,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这样,他没名没分地,在万花长大,裴元说你可以离谷闯荡,第二日他就出谷。
他换下了万花弟子的黑袍紫衫,也学着江湖侠客束发,连笔都换作竹笛,看起来和万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第一次出长安,他不知道怎样才算入了这个江湖,在茶馆听说书人讲侠客岛,讲仙人餐风饮露。他捏着茶杯闷声笑,侠客岛主的儿子就在万花,他每天都能看见,没什么架子,甚至会亲手做些点心。
然后讲寻仙问道,说纯阳吕祖白日飞升,门下七子如何惊才绝艳,又说掌门大弟子,剑术卓绝,假以时日必定扬名天下。
他终于有了一点兴致,混在香客里,纯阳宫每天都有很多人,求平安求财运,谢承跟着人走,也摇了根签。他捏在手里把玩,往后山走,纯阳和万花离得不远,但气候实在天差地别,这里终年积雪,山顶远远望着,折出来的光都是七彩的。
他这一走就到了论剑台,很多弟子喜欢在太极广场切磋,人多,师长路过也会看几眼,指点两句。论剑台偏僻又陡峭,却是个安静修行的好去处,谢承坐下才发觉,不远处有人在打坐。
冰天雪地,那个人穿一身蓝白道袍,只有头发乌黑,他太安静了,几乎融进冰雪里,谢承自觉打扰,但准备起身的时候对方看了过来。
那道长容貌极盛,眉目如画,只是神色太冷,整个人都像是冰雪雕砌出来的,凛然剑意太重,让人不敢细看,也不敢生出妄念。
谢承只看了一眼,心口就乱跳起来,手指搓了搓卦签,迎着对方冷漠的眼神,微微垂眼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他不打算走了,既然让他遇见,那就是缘分,这个人,合该是他的。
窗外天色渐渐明朗,谢承坐了半宿,想起旧事,走到柜前翻了翻,那支签还在,蒙卦,解姻缘做落花流水,下签。
谢承拿在手中,细细看了半晌,嗤笑一声,丢回原处。
至少目前还没有脱离掌控,再冷淡又怎样呢,别人不敢触碰,只有他肯迎着风雪捧一腔暖意,谁能拒绝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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