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是正月里除新年外最热闹的时候,天刚擦黑,街市上就开始亮起灯火,从前那位圣人与宠妃,最喜天街灯市盛景,会在花萼楼宴请百官,一同看灯。
如今的天子起于战乱,不喜铺张,但度过那场兵灾的百姓需要一点寄托,各楼的花车也差不多同时驶了出来。
这样的花车极为巨大,几乎占了半条街道,不用马匹,纯以人力推动,但装饰之繁复华丽,一年胜似一年,远远便能听到乐鼓阵阵。若是狭路相逢,须得一方退避,才能通行,每家花车的路线不同,最后第一架通过御街的花车有君前献艺的殊荣,花落谁家,往往会开很大的盘面。
“你押许大家还是祝大家?”
教坊司那条街尽头,赌局最大的档口,谢承捻着几颗珍珠,在挂出来的一整排名牌前停步。
楚霄摇了摇头,他哪里识得这些人,对于声乐歌舞更是一窍不通,即使他一身冰雪之意与此地格格不入,却并没有露出半点不耐。
“我不懂这些,你觉得谁好,那就是好的。”
“那我弹的好么?”
“也很好。”
谢承笑了两声,道:“这话让苏师叔听见,必定要让你去治一治耳朵。”
楚霄嘴角也柔柔地勾起一点弧度,若不是谢承熟悉,也发觉不了这样微小的笑意。
“我觉得好。”
谢承难得有些脸红,他对于自己的琴艺很有自知,音节不差但呆板枯燥,毫无灵气,曾被评为机关木甲之流,但对此谢承也没有什么好不满,他本就对琴没什么兴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琴圣教导弟子时讲,琴曲的意义并不是如何精准,而是要融入自己的情感,并且要让听得人感受到。
“让你押魁首呢,瞎说什么。”
他转过脸,楚霄看到他露出来的粉红色耳尖,笑意加深了些,回道:“小谢喜欢谁?”
“各有千秋,若是平日实在难选,不过今日花车……我还是押祝大家。”
歌声再动人,在这人潮汹涌的街市,也没了能够静心听的人,而另一位以舞扬名,如今这花团锦簇万家灯火,都成了她的陪衬,如何能不赢。
谢承将珍珠投进去,他以前常出入这些场所,歌舞坊或者寻常青楼,都被杨小少爷拉着去过,他不精音律,长歌门可是以琴入武,各家优劣自然一清二楚。
他提前在茶楼包了座位,靠近御街的二楼,开阔,正适合观花车,虽然各家都在争头名,但花车都要从这条街过,是今晚最热闹的地方。
“起风了。”
楚霄好似没看到四周的歌舞升平灯火美人,只提醒谢承不要着凉,谢承被他盯的没法,把脱下来的披风又裹了回去。
“道长抱抱我,就不冷了。”
他故意叹气,楚霄扫了一眼四周,摇了摇头,回道:“人多,对你不好。”
谢承抿了抿唇,他自幼容色盛极,幼时雌雄莫辨,长大了也过于娇艳,同别人在一处,略有亲密之举,便会有好事之人投来隐晦的目光,窃窃私语。
他不在乎那些,被人当成是流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与人计较,就是恼羞成怒,他不理会,就是问心有愧,左右都是他的错,又何必去找这样的不痛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也只有楚霄会当一回事。
谢承不由得想,他心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不可亵渎一般的存在?难不成几句闲言碎语,他也觉得不该?
那当幻象打碎,他又会怎样?
于是他在宽大的衣袖下去勾楚霄的手指,蹭他的掌心。
“那没人的时候呢,是不是就可以?”
楚霄别开眼神,没有缩回手,低低嗯了一声。谢承不依不饶,又追问道:“我做什么都行?”
楚霄认真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才又点了点头:“嗯。”
谢承撑着下巴笑,楚霄的反应,好像一个要献身的处子一般青涩又无畏。他不由得想到,对于修道人来说,这一戒破了,大约是真的要下定很大的决心。
他心情好起来,不去计较现在的这一点疏离,天灯渐次升起,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紧握的手。
他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盛景了,幼年时母亲还会带着他出门,他虽不喜欢吵闹,但偏偏喜欢看焰火。每年这时,足足一万盏天灯升空,连河水中也闪动点点流光,仿佛天河倒悬。
后来世道乱了,在迎回天子之前,长安城也被狼牙军占据,再没有这样的热闹可瞧。
“前年采买时喝醉了,险些不放我出门,后来还是一位前辈替我说情,不过没今年热闹。”
店里送上甜酒酿,热热的喝下去很暖和,酒味很淡,桂花香却很浓,谢承不喜甜,但这香气很合口,多喝了一点。他脸皮薄,又生的极白,一点点酒都能让他脸色泛红,被暖色的灯火照着,更添艳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就这样半倚在临街的美人靠上,向外看去,整条街的人潮都向一个方向涌动,尽头处缓缓驶来牡丹做底的花车,巨大的花瓣雪浪一般拥着一位舞者,她周身饰以薄纱,末端缀着金铃,既是装饰,也是配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像花也像美人汗香。
“哈,我赢了。”他转过头,看到楚霄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极引人注目的花车上,反而温和专注地看着他。谢承竟然也有被人看的不好意思的一天,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回花车上,指给楚霄看。“国色天香,好彩头。”
随后咦了一声,仔细嗅了嗅,笑着摇头:“这香料难得,叫做女儿行,最主要的一味料,就是牡丹,佐以百花,却都是它的陪衬,价比黄金。”
这样的香料,却用在了花车上,一路走来香满长安,可谓是珠玉铺街,何等奢靡气派,今夜独占魁首,别家输的不亏。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有一点不对,即使是名伶,这一辆花车所耗财力,几乎够养活一个小村子的。拔得头筹带来的好处虽然多,但也没必要用这么烧钱的法子。
“街上人多,用百花露也是一样的,可真是大手笔。”
“被小谢夸一句,这钱花的就很值。”
突来的语声让两人都回过头去,屏风后缓步走出一青衣男子,桃枝簪发,青羽为袖,身背一把流光斐然古琴,眉眼含笑。
“杨少爷?”谢承有些意外,杨淞声今日看起来,笑得似乎有些勉强。“怎么不在家中,晏前辈也来了?”
他像是没听到谢承的问话,反而问他,喜不喜欢?
“我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祝大家得了魁首,你该问她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