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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共乘”二字,飞鸟顿时以一种奇怪的表情对着他,然后别过头去,讪讪道:“虾夷属不毛之地,常年饑荒天祸不断,多数时候皆是萧条之景。”
“……只是,”飞鸟忽然用很微弱的声音和他说,“虾夷少雨多风,常年干旱少粮,明月照土,像抹了白霜。长夜漫漫,撩起帘帐时,帐外常常萧瑟而寂静,帐内有明月落床,我与明月对酒 ,诉说离家千里的忧思。又想起边患不平,还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故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写出和歌的作者拥有怎样的心情。而想把想法告诉给某个人的心情,或者写下来变成一段俳句,这便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夜来霜初重,草作枕席挨寒冬。旅途愁意浓。您说得对。作诗歌时要将自己带入诗歌中去,否则只是嘲风弄月的靡靡之音。 ”
花开院的锋利突然间变得十分滞钝,灵魂正在回忆的深海里起伏不定。他在想听到这些话后自己是什麽表情。欣慰、难堪、痛苦、懊悔、不知所措……也许是各种情绪糅合成混乱的一团,他想用言语描述出来,却发觉语言是如此的苍白的东西。
他有好几口气都呼得闷重,想假装听不见也看不见,不作任何反应地继续往前走。他多麽希望飞鸟只是漫不经心地提起过去,这样他还能在久违的重逢中赦免过去轻狂的自己。
但飞鸟直直地望着他,群青色的眼眸如一汪清冷的泉,笨拙的期待着他能说出一句肯定的话。他快要被冷泉冻伤了,甚至能在冰凉的水面上倒影出凄惶的自己,只能竭力地忍住发酸的眼角,惊恐地发觉,被掩盖得很好的伤口被猛地揭开,瘢痕之下是淋漓的鲜血。
黄昏之时,两人在梅树底下的石桌对坐,花开院自己运薪、烧水、点茶、正坐时的姿势端庄优美,茶水入盏不洒也不发出声音,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飞鸟望着两人面前点好的茶,略微紧张地撚了撚手指。
他们在饮茶前有一项习惯,无非是像贵族书生一样,以赌书和作歌作为游戏。无论何种游戏,皆是点到为止,偶然有兴致高涨之时也能谈到深夜,这时茶水已是可有可无了。飞鸟生而早惠,思想精锐如雷霆,现在逐渐长成少年模样,该是意气风发,胸怀淩云壮志的时候。少年曾在市集听说书人讲边疆危急,回来与他针砭时弊。少年与他论辩时引经据典、字字珠玑、言语之锋利常叫花开院难以立即反驳,常常喝完一壶茶的是飞鸟而不是他。
他几乎能推测出,不出两年,他与飞鸟将无话可谈。这种聪慧让他産生了难言的情绪,他朝飞鸟看了一眼,仿佛看见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弯起眼角讥嘲他的样子。少年成了他沉疴难愈的心疾,常让他在暗地里辗转反侧。放在膝上的手捏得皮肤生疼,他快速道:“秋风萧瑟天气凉,以此作一首离别歌如何。”
飞鸟点头,丝毫不知对面的人正经受顽疾的煎熬,少年卑怯地看着他笑,将掩在袖括下的手再次捏紧又松开,小心地把即兴而作的和歌念了出来:
“与君相别离,不知何日是归期。我如朝露转瞬晞。”
他念得很慢,与平日背诵诗文携带的情感如出一辙,念及末句时仍然平静无波。苍白的叙述实在难为听,却见他面白如玉,眉眼清冽如画,在春和景明的庭院内如一株绽放的玉兰。
焦灼感蹭蹭而起,花开院紧盯着飞鸟的笑容,从其中品出一些青涩的滋味。很荒唐。阳春三月暖风阵阵,却暖得他心底发寒。他故作镇定地推脱这份诚挚,顺理成章否认了少年的努力:“大错特错。无论诗歌如何清丽,不亲身融入其中体味情感,无异于强说愁意难销。少年当一身浩然正气,心怀气吞山河之志,怎能急先挑起清风明月?”
少年的满心欢喜霎时被泼了一盘凉水,悬起的心倏忽沉了下去。他虚弱地垂下头哦了一声,然后开始道歉,好像做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期间还不甘心地想要辩解,话到嘴里又发觉理由如此无力。
飞鸟在日光熹微之下兀自沉默,难以为这板上钉钉的事实作出合理的解释,除非实话实说这首诗有蓄意而为的阴晦心思,否则所谓的解释不过是饱读诗书后词句的生硬堆砌,确为赋新词强说愁而矣。
花开院见他颦眉不语,随意呷了一口清茶,也安静地望着他身后的天空。霞光从天际喷射而出,纷纷扬扬铺开一匹缤纷的锦缎,景翳将入,残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心底却没有表面那般平和,而是时不时泛起阵阵涟漪涟漪。
如果我轮回完全就好了。没有继承往世的记忆,还能放下心继续对未来産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期盼。但他什麽都记得,连前世最后一缕火光涌入眼睛时的微微刺痛感偶尔都能回想起来,让他时不时对火焰退避几分。无数记忆积压在心底,形成一条条沉重的枷锁,箍得他愈发心如死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