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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他卡着点在皇帝出来时换上一张笑脸,“才四更天,您怎麽不多睡会儿?”
姚元睿并不看他,走至软椅前坐下,扶额道:“你在外头嘀嘀咕咕,嚷得朕头疼。”
万家宝哎呦一声,连忙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而后愁眉苦脸道:“啓禀陛下,实在不是奴婢嘀咕,是您和代王殿下兄弟情深,这消息不用奴婢传,您就有感应了。”
万春荣拧了热毛巾过了,替姚元睿擦过脸,而后退到万家宝身后。洗过脸的姚元睿清醒不少,见二人齐刷刷跪下,又想起方才万家宝一连串提到的“代王”“兄弟情深”“感应”几个词,不由拧紧眉头:“什麽?”
“代王有什麽消息?”
“陛下节哀……”万春荣磕了个响头,替已经开始淌眼泪的师父万春荣回答道,“方才的急报,代王殿下……”
“代王殿下他……”
“薨了。”
姚元睿登时从软椅上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反问:“什麽?代王、代王他,他走了?”
万家宝泣不成声:“回、回陛下,千真万确。奴婢怕您伤心,这才拦住了消息,没有立刻回报。陛下,节哀啊!”
第167章 恩仇(三)
“节哀?”
“节哀……”姚元睿瘫坐回去, 双眼无神,麻木而空洞。然而他这般神态,并不是为同父异母的兄长的死感到悲哀。
姚元昭的死固然能勾起姚元睿记忆中,那段年少纯真时兄弟二人间深厚的情谊, 但并不多。毕竟他心虚, 姚元昭对他曾经掏心掏肺的好, 他却夺了本该由对方继承的皇位, 抢了对方爱慕的女子。这麽多年来, 每每见到姚元昭,姚元睿就愧疚,所以他允许威胁不到皇权的对方有除谋反外的一切出格行为。
可惜姚元昭意志消沉, 连门都很少出。宫宴不赴,鲜少见客, 整个人变得十分阴郁。贵为天子的姚元睿偶尔拜访, 也会吃闭门羹。但作为始作俑者,他还有一丁点良知, 并不以居高临下的态度面对这位被他“蒙在鼓里”的兄长。
而现在,姚元昭死了……
兄弟二人只差三岁, 姚元昭先自己一步入了土,那他岂不是也离黄泉不远了?
死亡, 是自泰和三十一年后姚元睿最害怕面对的一件事, 没有之一。他恐惧死亡, 因为未知的公理正义。万一人死之后, 真的会下地府、受审判,他所做的恶, 如何瞒住碧落之下的鬼神?
他的妻、他的子、他的兄、他的父,都会知道真相。千夫所指, 不外如是。他无颜面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可活着的时候,又千真万确是自己出于野心和欲望选择那麽做的,并没有人拿刀架着他的脖子……
一个人年青的时候可能满腔热血,对于死亡无所畏惧。然而当其年高,关于那种未知恐怖所缺乏的模糊的概念逐渐变得清晰,一些虚无缥缈的感觉也随之落到实处。躯体腐朽,灵魂麻木,反应迟钝,思绪混乱……当身心遭受双重折磨,患得患失成为常态,长此以往,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变得疯癫。
尤其是姚元睿这种天子。
身居至尊之位,却仍旧摆脱不了骨子里的自卑。所以他对权力,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因此,有了出色太子他也并不欣慰,反而忧心其争位夺权。最终先下手为强,为一己之私久不立储,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若只是贪恋权势也就罢了,却又不肯学做明君,偏爱听臣下阿谀奉承。或许是因幼时不得先帝青眼,走哪都是衬托雍王姚元昭的绿叶,才导致他迫切需要别人的承认和夸赞。哪怕他也曾知道有些人的话是违心之言,可依旧沉迷其中,导致自己丧失了明辨是非的本事。
而自卑到极致就是自负,姚元睿无疑成为了那样一个人。帝王的多疑,也在他坐上龙椅之后,体现的淋漓尽致。明明发妻已为他育有二子一女,却仍对当初她与姚元昭之间的情谊耿耿于怀,丝毫想不起谁才是那个费尽心机占了全部好处的恶人。
正因为清楚自己的为人,所以姚元睿害怕。害怕衰老,害怕失势,害怕死亡,害怕他这个天子,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故旧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他既无所念,又无所忧。大权在握,睥睨天下,放眼四海,世俗的人生得意未有出其右者。
但为何……
心里空落落的。
忽而腮边一凉,姚元睿擡手一抹,原来是自己不知何时流下浊泪一滴。他擦去泪痕,望着面前替他演绎兄弟情深、泣涕如雨的老宦官,心中倍感凄凉。年轻的万春荣伏首于地,硬裹幞头下露出的青丝,更让他眼见心烦。 ', ' ')